焦点速讯：头条大赛（第17季）丨汪渔：落在时间里的雪
落在时间里的雪
汪渔
喜欢雪花的另一个称呼：未央花。
(资料图片)
无根之水，从天而降，无休无止，不尽不灭。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先民唱起这首歌的时候，一场雪落在了春秋。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寒潮裏挟着万千孤独，柳宗元的这场雪落在了唐朝。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曹雪芹自己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雪，当他写到这场雪的时候，红楼梦尽，一个王朝只剩下一个背影。
三千年的时光顺流而下，雪花未央。
落进生命中人生中的风花雪月，有时无感，有时惊觉，有时洞见。或以它过冬，或以它生暖，或以它佐酒，全凭乎心。
一
1992年，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
躁动的青春，无处安放的灵魂，不停催促动身。这年冬天，寒假之中，春节前夕，趿着一双白球鞋，从学校出发，步行两天，去宣汉、开州交界的赫天池看雪。
一脚踏进赫天池的莽苍雪域，脑里什么也没来得及想，一段话却自己冒了出来：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自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
在这样的天地中独自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进山已是午后。斜阳慵懒地挂在天边，仿佛正要收拾下班。猛地来了游人，它不胜娇羞，光影朦胧，群山惺忪，目之所及，万千气象，恣肆汪洋。先前枯瘦肃杀的峰岭，含情脉脉，任由积雪植上晶莹流光的肌肤。牧歌式的院落和村舍，全被哄摇得安谧恬然。不闻鸡鸣，不闻犬吠，不见鸟迹，不见人踪。天高地迥，野旷人稀，天有多大，心有多大。此刻天地之间，只此一人，仿佛自己是主宰，自己是全世界，自己是英雄神仙。结着雪团子的松，覆着雪被子的草，挂着冰凌子的石……只不过是随手一笔的写意。
气温至低，即使有太阳，雪也不融化。粉妆银砌，玉树琼枝。山中遇到水塘，捡起一块石头，往塘里扔去，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扑通”之声。只见石头掠过冰面，嗖地滑到池塘另一边，发出一串碎玉裂帛，雹打屋瓦，清冷悦耳的脆响。偶有啸声，那是有风过耳，摇得树颤颤地啸，雪簌簌地落。松风吹来冷尘心，凛冽之中懔然一紧，扩张于血脉的躁动瞬间退却，游走在全身的狂野瞬时降温。凝神伫立，静心感悟，清风雅静之中，空濛隐约之处，庄严厚重，静穆幽远，淡泊宁静……如白云轻拂远山，如烛光探进幽微，袅袅娜娜，浸染心头。茫然，无我，沉静，空灵。于是省悟，高人隐者，名庵宝刹，偏偏藏于深山野岭。远避尘寰，只为捕捉四大皆空天人合一的机缘。
除了白，还是白。将这遗世独立的白，翻来覆去的读，终将读出岁月飞逝，天地悠悠，人事流转，沧海桑田。匆匆过客的宠辱悲戚，在宇宙洪荒之前，是如何的短暂卑微。“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一场雪，会了结多少恩与怨，是与非，美与丑，善与恶。深沟高垒，芳草芜秽，腐朽神奇，全被它填平补齐。还与乾坤的，是一份一统的原始和空白。
踏着淹了脚脖子的雪，到达山寺。传说此寺是光绪御赐给镇山神龙的名寺。
寺里无人，供桌上的香油已经冻结，水桶水盆里的冰泛着匀匀的银光。签筒就在眼前，神秘而充满诱惑。信手摇动，占得一签。打开看时，四字签语：“宝镜重磨”。
宝镜既需重磨，定然曾经生锈。
何时生锈，何地生锈，何事使之生锈？
何时磨锈，何地磨锈，何事促成磨锈？
宝镜磨去锈蚀，定然重放光华。
跟雪一样。雪遮盖了许许多多，但它终究会消失。
雪一化，便是春天，地上就会冒出新芽。
二
2008年，天时人事相催，生出劳累，生出疲惫，生出急迫，想解脱出来。
因缘际会，这年冬天，进入齐鲁大地。瞻仰了汶上佛牙，拜谒了三孔，之后去爬泰山。
天空飘着小雪，稀稀拉拉零零散散的样子。雪花刚一触地，便化成了水，道路泥泞。
站在山脚仰望泰山，冰天雪地，莽莽苍苍，烟涛迷茫。君子性非异而善假于物，说笑之间，缆车助人一步登天，转瞬即达南天门。天街之上雪如酥，泰山挑山工迎面而来，我们坚持要他放下担子，奋力一试。担子上到自己肩头，方知并不如眼羡的那般洒脱适意。课文中挑山工的一些句子依稀记得，“一步踩不实不行，停停住住更不行。那样，两天也到不了山顶。就得一个劲儿往前走。”不禁叹服，圣人故里，教化之地，其言其语俱是登堂入室。
到达碧霞祠，雪已纷纷扬扬。梯上一人，灰色道帽道袍。虽是道貌岸然，然而浸身漫天雪花，正在张牙舞爪。见我们来，朗声说道：你们运气好啊！这是今年白天里第一场雪！
碧霞祠顶，堆堆叠叠，全是积雪。殿外悬着一匾，“赞化东皇”，乾隆御题；殿内一匾，“福绥海宁”，雍正御笔。导游独独指向旁边一匾，道是某年某月，乱起萧墙，某君到此，心中忐忑，见过此匾，如得神谕，信心满满，赴任去了。
踏雪行至“五岳独尊”，放眼望去，“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此刻铃响，接到电话，说是万州城郊施工，岩层竖直脱落，显一佛像，貌似唐僧。心下惊异：昨日所瞻汶上佛牙，亦名悟空佛牙。《大正藏》卷五一圆照《悟空入竺记》记载确凿，佛牙乃释迦牟尼真身舍利，而佛牙之来，源自悟空。今晨在泰山脚下，见过一峰，名曰“傲来”，亦是《西游记》里行者悟空出生之地名。天下事巧合如斯，真是巧得不能再巧。
到玉皇顶，无字碑碑顶满是积雪，仿佛戴了白白的帽子。“袖携五色如椽笔，来补秦王无字碑”，明代张铨说是始皇帝所立。“磨抚碑无字，回思汉武年”，郭沫若说是汉武帝所立。此碑为何无字，各人自有揣度。
急急上了最后几级石梯，试图一步登临泰山极顶。眼见玉皇庙就在跟前，不料同行邱总一把将我拉了回来。正自狐疑，邱总说道，“年轻人，尚未到顶。”再观众人，的确无一人欲到顶者。由是明白，尚未到顶，未尝不是不可到顶！泰山不可到顶，只能仰望泰山；人生不可到顶，只能仰望人生；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也只可仰望圣人。
中午，就餐于泰山神憩宾馆。有一雅间，名曰“虫二”。旁人正自琢磨，心下一笑，此二字书上见过，“风月无边”。
下山途中，想起一位山东人的调侃：山东没有什么山，只有泰山还凑合，山东没有什么水，只有黄河还凑合，山东没有什么人，只有孔子还凑合。不禁哑然。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只有上过泰山，头顶苍天，脚踏大地，重如泰山、稳如泰山、安如泰山之后，方可超然物外，云淡风轻。
调侃自己没有山没有水没有人的，是一种胸襟，一种格局，一种洒脱，一种自信。
三
2010年，许多情况发生变化。已知的已经发生，未知的正在到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岁末的十二月五日，迎来当年的第一场雪。书房朝西，隔断开州万州的大垭口银妆素裹，正应当日心情：“窗含西岭千秋雪”。
异日，雪化，改心情为“我问佛：那过几天还下不下雪/佛说：不要只盯着这个季节/错过了今冬”。句子是仓央嘉措的。它的前两节是——我问佛：为什么总是在我悲伤的时候下雪/佛说：冬天就要过去，留点记忆/我问佛:为什么每次下雪都是我不在意的夜晚/佛说:不经意的时候人们总会错过很多真正的美丽。
然而紧接着的这场雪不是下在夜晚，也不是下在山上。那天下午，万州城里，说下就下。初则羞羞答答若有若无，继而纷纷扬扬如泣如诉，终于洋洋洒洒如歌如颂。如此蔚为大观的白日飘絮，只在上个世纪见过。那是1989年的春天，十多岁，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在一所庙里教书。春季开学不久，一个上午，雷声大作，鹅毛大雪漫天而降，顷刻铺天盖地。
雪过，长在学校侧门的两株洋槐开出白花。歌曰：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娘问女儿你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就是那个雪花和槐花开放的季节，爱情开始萌芽。
此后颠沛流离，南北辗转，不见白日下雪多年。天地一笼统，井口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只偶而出现于游戏调侃之间。因为工作原因，结识一黄总，戏谑之中，我等常吟“黄总身上白，白总身上肿”，每到此时，黄总不置可否，更不辩驳。大抵因他是南方人，不明究里，不知打油诗里黄总即为黄狗。
那帮终日坐在机关的家伙，沉浸于2010年的这场漫天飞絮之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兴奋不已。下班车中同车的一位美眉，突生慨叹：这样的日子，只适合在家里坐月子、烫火锅。满座哗然。
当天天黑，房前屋后，积雪满地。“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伫立窗前，总企望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雪地，发生一些故事。诸如，饥饿的猫科动物奔袭牧人农场，孟姜女为范喜良赶制棉衣，仓央嘉措轻叩情人门环，少剑波智取威虎山。当然还有古人那首“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于是明白这样的雪夜，应该有炭火、有酒、有诗、有美人。于是叫温一壶酒，就着一些旧事，浅斟慢酌,以至微醺。趁了酒劲，翻出1997年初春发表在《四川日报》上的句子。诗名叫住《心跳为谁》——
在冬季 聆听世界的空虚
只需撷下 老唱片那段忧郁美丽
接受传染般软卧
感动自己
鹅毛雪 只顾一飘千年
窗玻璃 凭藉冰凌儿的缀饰御寒
我把手 捂进胸口
温暖时 牵带出满满一把往事
就往事佐酒
心事 被浇灌得烂醉如泥
我扬手 播撒一笆篓种子
幻想 来年的雪地
疯长 茂盛的爱情
但我 不信奉广种薄收
（作者单位：重庆市卫生信息中心）
版面欣赏
编辑：罗雨欣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 飞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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