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点聚焦!赶路的一日

来源:山西晚报 2022-12-26 06:54:19

《北流》林白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一首《植物志》,打通人与自然的阻隔,照出李跃豆记忆深处的世界。从此,她在二十一世纪的南粤地区穿梭,却又如遁形般游走于不同时代坐标中。移步换景下,她不断变化,亦不断生长。似已隐匿又在时间的流动中循环讲话的亲友,带出一个斗转星移的二十世纪下半叶。浮动的农场闪烁着独特光芒,嬗变的词语照耀着寻回的故土。当时空与变化中的面庞紧密相依,情感的源头与归处竟意外地合二为一。所有的信息汹涌而至,岁月的缺口成为包罗万象的南国之诗。


(资料图片)

想到返乡她向来不激动,只是一味觉得麻烦。当然,若少时的好友吕觉悟和王泽红也凑在一起,她是欢喜的,若能吃到紫苏炒狗豆、煲芋苗酸、扣肉蒸酸菜、沙姜做蘸料的白斩鸡、卷粉、煎米粽,她内心的气泡会痉挛抽搐,一路从脚底心升到头壳顶。只有这时,才觉得家乡有了一种大河似的壮阔。那壮阔有着紫苏薄荷似的颜色味道,在青苔的永生中。

这一日,老天爷给跃豆降落了一个故乡。她又有几年没回来,正巧一个“作家返乡”活动,一举把故乡降落了。不过,这个故乡不是指她出生并长大的县城,而是指,20世纪70年代插过队的民安公社六感大队。

她就顺便了。

这一日几乎整日在路上。一大早,落着细雨,三十余人坐上大巴,刚刚开出南宁就出了日头,阴雨变成日头雨。阳光中斜斜的雨丝闪着亮,下一阵停一阵,白云急雨,四五场之后到了圭宁小城,午饭后一分钟不停,复又坐上大巴,一路去到民安公社(现在叫镇),也未落车停留,径直去了六感大队(现在叫村委会)。小卖铺有个中年汉子企在门口,有人告诉她,这人也是她往时的学生。教过咩嘢呢?原来教过他英语。

她想起四十一年前教的英语,只教二十六个字母。她甚至算是教得好的,因她会唱字母歌,ABCDEFG,1155665……别班老师不会。她一共教过三届学生,初一初二高一,四十年来,所有学生面容模糊姓名散落。她只在十几年前碰见过一个女生。那次她去买鲜牛奶,被带到市郊的一处房舍,房舍不小,有院落和一只地坪,地坪摆着矮饭桌,全家正在吃夜饭,众人站在地坪等。夫妻二人三啖两啖饭毕就去侧屋挤奶,众人又跟到侧屋围一圈。她也跟去望,只见侧屋点了盏瓦数极低的电灯,两头奶牛一前一后企住,夫妻一人坐张矮凳,各靠在一头奶牛跟前双手上下撸。出于职业习惯,她同主妇聊两句。主妇停下手,她认出了跃豆的声音,她从六感嫁到附城镇,生两子。算起来,那一年学生大概三十八岁,那一年你离开六感已有二十三年,两厢面目全非,彼此不再认得。你看见自己的声音单独浮在黄昏的农舍里,像一条细细的灰线,游到两头奶牛之间,与往时的学生邂逅。

大队人马在大队转一圈,又去隔篱的六感学校转一圈,之后去她插队的竹冲生产队,看了知青屋(当年她亲手建的),看了猪栏(一头叫小刁的猪,多次跳栏,在茫茫黑夜中一去不回),找到了用粪屋改成的夜校,地坪,水井(路断了,仅远眺),粪坑,冬天洗澡的地方(在队长家的灶间,已废弃多时,墙塌至墙脚,长满草,站在草里照了相),老荔枝树,在树底见到了老钟玉昭大翠二翠。“三婆三公呢?”她问道。

她有些恍惚。

四十一年前拿着半瓢油出现在灶间的、在小黑屋纺棉线的、蹲在猪栏前喂猪和猪说话的、喂完猪又喂鸡仔的、一只眼睛长着玻璃花的三婆,蹲在门口磨柴刀、每日放牛的三公,他侧头磨刀,半闭眼如梦如幻,她记得那磨刀石,一块是红的朱砂石,一块是灰的青泥石,他闭眼撩水,淋在磨刀石上,红色或灰色的细流流到地上……还有玉昭,她整日煎药,一只风炉,烧木炭,风炉摆在檐廊下,自己坐只矮竹椅,葵扇扇风炉,闲闲气神,慢慢等药罐子升上白汽……她只有片刻恍惚的时间,来不及入屋坐一时,只在荔枝树下讲了几句就又要出发了。上车才想起,没有给房东带礼物,哪怕面条。而且,她还应该望一眼牛背山,那座村子对面,经常去打柴,她曾在小说里虚构有空降特务的山。

她的五色花也没找到,那种明艳得出奇,五种颜色的细花组成花团的植物,是专门治她的,这种花深入她的骨髓,在双脚烂掉的日子里,日日执五色花熬药洗烂脚。辛辣药味,发黄僵硬的毛巾,湿滞稻草,以及浓白的禾秆烟。

一切如此匆忙。从六感又赶到扶中大队。是你提出要去扶中的,因你忽然想起往时去扶中开过会,想起孙晋苗和那几个彻夜不眠的夜晚。谁又料到,却是从极其紧凑的半日行程挤出的时间。接着赶去铜石岭,此处要创国家5A级景区。这帮人被引入一只大院落,正屋如同大雄宝殿,红墙黑瓦,门口两只大石狮,一名女子以标准普通话道:“各位来宾,请看第一幅,规划图全景……”日头烈,晒着听了一通之后才引入会议室。不料并非休息,墙上的银幕放起了影像,铜石岭宣传片:全球最早的冶铜遗址,地质特点是喀斯特地貌和丹霞地貌共生,号称世界唯一。一直看到天黑,原来,终是要接待方提供晚饭。不看宣传片,等于白吃人家一餐。

夜色中回到城区,直接去了一家茶馆,“原创音乐致敬晚会”。主持人整晚标准普通话,已无本地口音。早已认定普通话代表至高水平,圭宁话上不了台面。时代车轮滚滚,随便一想,方言迟早都会被普通话的大车轮碾压掉的。整个晚会,若不是郑江葳的旧友来找她,她简直坚持不到结束。

散场以为要回酒店,结果大巴又停了。原来是要参观市博物馆,本是行程安排,临时与晚会对调。领队说:“现在呢还不太夜,请大家移步。”透过树影她认出,这市博物馆原来就是旧医院宿舍,她家住过几年。穿过前厅和过道,在多年前的故居疾步行,她第一念想到的,是那樖大芒果树,找到芒果树就算找到了往时。庭院里仍是极浓的青苔气息,墙脚很暗,砖砌的台阶、砖砌的栏台,栏台的平顶摆着盆花,她记起几盆指甲花和一盆万年青,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还是那样。结果迎面扑了一个空,芒果树砍了几年,仅剩树蔸。领导在一旁讲,是前任领导要砍的,结果他生病死了。那树蔸和不再存在的树冠出奇地空,从地上到半空,空出了一大块。

雨又下起来。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关键词: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