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木匠,还是上大学?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博尔赫斯的面孔》 格非著
译林出版社
如博尔赫斯拥有多张面孔,本书展示了格非作为爱看乡村电影的孩童、在“当木匠”与“上大学”间徘徊的高考生、严谨的学者、幽默的老师等多重身份特质,是全面了解格非的窗口。全书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收录随笔类文章,包括游记、忆旧文、读书札记和文化短评等。后半部分则是他多年来写下的相对系统而深入的评论文章,剖析了废名、列夫·托尔斯泰、福楼拜、麦尔维尔、卡夫卡、马尔克斯、博尔赫斯、乔伊斯等文学大师经典,也鉴赏了伯格曼与布努埃尔两位电影大师的作品。
一九八〇年夏天,我参加了第一次高考。成绩公布后,没有人感到意外。我的物理和化学都没有超过四十分。我的母亲决意让我学木匠。师傅请来了,他是我们家的一位亲戚。初次见面,我们彼此都很厌恶。他对我的笨手笨脚心中有数,而我则对他那句有名的格言记忆深刻。当时,他坐在我们家唯一的一张木椅上,跷着腿,剔着牙,笑嘻嘻地对我说:“手艺不是学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我对于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深深的忧虑。母亲已经在教我她所理解的待师之道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吃饭要快,饭后给师傅递上一条热毛巾;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要像个蜡烛不点不亮……记住了这些口诀,我就要前去投奔师傅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位陌生人的来访改变了我日后的命运。他姓翟,是镇上中心小学的教师。他说他有一位朋友在谏壁中学任教研组长,如果我愿意去那里读补习班的话,他可以帮忙推荐。我与这位翟老师非亲非故,素不相识,而且我当年的高考成绩并不出色,他是如何从众多的落榜生中挑中我,并挨家挨户一路寻访来到我们村的,至今仍是一个谜。我的母亲当即表示同意,这倒不是因为她对那所全县仅有的重点中学有什么清晰的概念,也不是因为她对于我能考上大学有任何具体的信心,而是来访者的盛情超出了她的日常经验和想象力,让她感到惊慌失措。我如此轻而易举地逃过了师傅日后可能的摧残,也没有什么理由感到不高兴。当我带着翟老师的亲笔信来到谏壁中学的时候,事情远非我想象的那样顺利。翟老师的那位朋友在谏壁中学并不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我能来谏中读书的先决条件之一,就是语文、数学的高考成绩必须达到六十分。“否则,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他读完了信,皱起了眉头,“把你的高考成绩单拿出来让我看看。”“成绩单让我给弄丢了。”我回答说。其实,那张成绩单就在我的口袋里。无论如何,我不能将它拿出来。“丢了?”他反问了一句,眼睛盯着我看,似乎在判断我是不是在撒谎,“那这样吧,你到县文教局跑一趟,他们那儿有存底,你去抄一份回来就是了。”他给了我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县文教局的地址。我捏着那张小纸片出了校门,来到了马路边。看上去我有两个选择:往东约十五公里处,是我的老家,我只要随时拦下一辆过往的汽车就可回到那里;假如我跳上3路公交车往西去,最终可以抵达镇江市,那是县文教局的所在地。两个选择都会指向同一个结果:我将不得不与学校作永久的告别,成为一名木匠学徒,每天给我的师傅搓上几条热乎乎的毛巾。我在路边徘徊了两个小时,最后选择了没有希望的希望,选择了垂死挣扎,选择了延迟的判决,决定去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我来到县文教局,正赶上下班时间。传达室的老头把我拦住了,我勉强做了一番解释、央求,他只有一句话:现在下班了,你不能进去。这倒也好,反正我也不是非进去不可。这本来就是一件荒唐的事。我口袋里有一份成绩单的原件,却非要进去弄一份一模一样的抄件干什么。我正要离开那儿,一个声音从背后把我叫住了。“小鬼,你有什么事?”我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正朝门口走来,女的梳着齐耳短发,男的夹着一只公文包。我说我想办一份高考成绩证明。“现在下班了,你明天再来吧。”男的说,他仍在急急忙忙地往外走。“我看我们还是替他办一下吧,反正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女的说。男的犹豫了一下,就站住了,他们把我带到了办公室。他们一边为我翻找档案,一边问我是哪里人,高考成绩单是怎么弄丢的,还能不能记住准考证的号码,以及我需要这样一张成绩单派什么用场。“我的成绩单没有丢。”这时,我突然说了一句。“那你还到这儿来干什么?”他们显然有些生气,“怎么回事?”“我想去谏中读补习班,可他们规定语文、数学必须达到及格线……”我答道。我把该说的都说了。还说了不该说的,比如母亲让我去做木匠那件事,我不愿替那位我既害怕又憎恶的师傅搓热毛巾。“这怎么行!”她朝那位同事看了一眼,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他一声不吭地抽着烟,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心事,终于,他朝我摆摆手,让我到外面去等一会儿。十分钟之后,他们又把我叫了进去。十分钟,一切都决定了。她把一张写有语文、数学成绩的证明公函递给我:“你看这样可以了吗?”“可以了。”我说。我记得在这份公函上,我的语文成绩六十八分,数学是七十分。接下来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他们怎么也找不到公章。他们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关上又打开,一遍又一遍。我的心又沉了下去。我担心他们在最后一刻会改变主意。其实,公章就在她手边,她太紧张了。我看见她将公章从旧信封里取出来,朝它呵了一口气,接着就是“啪”的一声。我的眼泪流出来了。“苟富贵,毋相忘。”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她是我迄今见过的最美丽的女性。在谏壁中学,我最害怕两个人。一个是校医,另一个是教导处的罗主任。校医对我表示憎恶是有理由的,因为我屡屡通过让自己生病这一“锦囊妙计”去折磨他的耐心。后来,他甚至拒绝给我治疗,我只得穿过浮尘蔽日的谏壁发电厂厂区,去那儿的职工医院注射青霉素。至于罗主任,他那军人般高大结实的身材、具有摧枯拉朽魔力的金属嗓音、饿鹰般的眼神都让我不寒而栗。我每次在校园里遇到他,总要远远地站住,叫他一声“罗主任”,可他从来没有搭理过我,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有时,他已经走远了,却突然转过身来,再朝我看上两眼。莫非,他从我身上看出了什么破绽?也许他已经发现我的入学成绩是假的了?这个念头很快就缠上了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几乎每晚都要梦见他有板有眼地宣读开除我的决定。当我把心中的沉重顾虑向一位同学和盘托出时,他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你成天心事重重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混进来的吗?”我没有追问他,他也终于没有说出答案,不过,我总算可以暂时卸去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了。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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