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想让生活不下坠,怎么这么难? 实时
近几年,人们越来越能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努力工作不一定能换来相应的回报,更遑论实现阶级跃升。时代的不确定性在增加,找到工作后迎来的往往不是稳定,而是新的动荡,我们随时可能失去现有的生活。
如何看待个人的命运和大的时代变迁、社会转型之间的关系?为了讨论这个主题,或许需要读读乔治·帕克的作品《下沉年代》。
讲述 | 严飞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来源 | 看理想App 《阶层固化与流动》
01.
下沉年代:小人物中的大背景
如果埃里蓬的《回归故里》告诉我们一个人的出生决定了阶层的命运,《下沉年代》这本书则带着我们看到一个宏观的社会转型、时代变迁,对于个体的阶层起伏、沉沦带来了怎样的冲击。在这部作品中,帕克从几个小人物的故事出发,为我们呈现了美国三十多年的沧桑巨变。可以说,这是一本关于时代转折及世界剧变的当下启示录。
我们先来简单地了解一下作者。乔治·帕克是美国调查记者,常年为《纽约客》和《大西洋》撰写深度调查报道,同时还撰写了很多关于美国历史和社会的非虚构作品。在他的作品中,自始至终贯穿着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和对国家、社会的忧思。
回到《下沉年代》,这本书采用的是以几个主要人物为中心的群像式细致深描,阅读这部作品,就好像看了一部不同人物命运的群像电影。帕克在书中以时代为线索跟踪了来自不同阶层,有着不同人生经历的几个主要人物:来自美国南方破落烟草种植家族的创业者迪恩·普莱斯;在锈带长大的黑人瘾君子之女塔米·托马斯;心怀理想主义、秉持着自由意志的硅谷奋斗典型PayPal创始人彼得·蒂尔;在华盛顿充当说客参与政治活动的中产阶级缩影杰夫·康诺顿。
乔治·帕克厉害的地方在于,只用四个人物,透过他们周边的社会环境,就可以让你感觉到这四个人不只是四个个体,更是美国社会的一部分, 他借此揭开了四种阶层背后的剧痛,写出一代人的愤怒与悲哀,一个时代的问题。
比如说,贫富差距加剧,富者更富,而穷人更穷;美国梦价值观的消亡,和底层难以向上流动的现状;美国的制造业衰落和工人阶级的失落;两党分裂的政治乱象和说客产业的泛滥;美国金融的畸形发展和硅谷经济的局限等等。
与此同时,带着调查记者敏锐的洞察力,乔治·帕克从这几个人的经历出发,辐射至对整个美国社会生态的观察,也写到了过去三十年深刻地影响美国社会或风潮的人,如沃尔玛的创始人山姆·沃尔顿,美国历史上首位任职美国国务卿的非裔美国人科林·鲍威尔,美国财政部长罗伯特·鲁宾等等,这些所谓的“大人物”和他们的经历,也都和那些深刻影响着每一个美国人的历史事件与潮流相关联。
最有趣的是,这些人物不是松散地、片段式地被铺陈与罗列在书中,而是像一张紧紧缠绕、互相作用的网。看似不相关的、有着不同命运的人物之间的命运形成巧妙的交错。
迪恩是“美国梦”的忠诚追随者,他出身于烟农家庭,随后幸运地接受了高等教育,期待按照一切课本、宣传画、影视剧所讲述的那样,离开原生家庭,实现向上流动。
可是,这样一个简单、朴实的心愿达成了吗?实际上,他陷入了一个谎言:一直以来他都被告知,上大学,接受好的教育,在一家《财富》500强公司找一份工作,就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而他做到了这一切,却依然苦不堪言。于是,他决心从头开始,走自己的路。他要创造自己的事业。
《白日梦想家》
迪恩在书中的故事很精彩,他在不断沉浮之中演绎了自己的人生故事。然而,我们必须承认,这个年轻人起初设想的那种顺利通过教育或者勤奋工作实现阶层流动的设想,是一种海市蜃楼。
在讲迪恩的故事的同时,乔治·帕克也介绍了让迪恩遭遇困境的沃尔玛连锁店。在他的笔下,我们看到,在美国零售业席卷而来的更新换代浪潮中,以沃尔玛为代表的大型连锁店逐渐掏空了美国的工业基础,让美国无数的小工厂破产,很多人因此失业,连市镇的小生意都活不下去。
那么沃尔玛商店为什么能够取得这样的巨大优势呢?作者在书中将沃尔玛的创始人山姆·沃尔顿生动地形容为一只总是想赢的猛禽,而普通的美国人就是他的“猎物”。在书中有这样的一段描写:“山姆在他那架小型两座飞机上寻找开店地点,他在城镇上空低空飞行,侦查道路和建筑模式,寻找合适的空地”。
山姆利用他从经商以来一直反复使用的“低价买入、低价卖出、高交易量、快速回笼资金”的哲学,为消费者们提供低价商品。”由此可见,山姆的经营模式非常看重成本的低廉。
这不仅仅是山姆与沃尔玛的故事,也是一部整个美国零售业的兴衰史,蕴含了与之而来的巨大的社会极化问题和其他社会问题。要知道,沃尔顿的6位财产继承人所拥有的财富将相当于美国底层百分之三十人口的财富总和,而在沃尔玛上班的工人的报酬却低得惊人、兼职工作也没有福利:
“多年以来,美国变得越来越像沃尔玛。它变得廉价了。价格更便宜工资也更低。工厂中的工会工作岗位减少,作为商店售货员的兼职工作增加。曾让山姆先生看到机会的小城镇变得越来越贫穷,这意味着那里的消费者越来越依赖于日常低价,因此他们所有东西都在沃尔玛购买,可能也不得不在那里工作。……像梅西百货这样的前中产阶级经济堡垒逐渐消失,美国开始再一次变得像山姆先生长大的乡下一样。”
从沃尔玛消亡小零售业的案例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新旧行业迭代造成的失业和贫困,更可以看到这种现象带来的阶层分化后果。大家也可以对比一下,就好比我们之前的社区团购,资本喧嚣而入到社区,“一分钱买一盒鸡蛋,九分钱买一棵白菜”,这样的烧钱方式去抢占市场份额,结果就导致原本社区里的小摊主、小商贩慢慢地从日常生活网络中消失了。
《白日梦想家》
如果说沃尔玛的零售业发展史是一部时代更迭的故事,那么书中塔米的故事,就更能体现,时代的齿轮是怎么作用在每一个渺小的个人身上的。这是一个美国梦破碎的故事。
塔米是一位非洲裔的美国工人,出生在盛产钢铁的俄亥俄州杨斯敦,在她成长的年代里,这一地区有大量的产业工业,是一片阳光地带(sunbelt),大家都争先进入包括通用汽车公司在内的大型企业,并以之为骄傲,觉得自此一生就可以得到稳定的保障,过上中产的简单而又幸福的小日子。
塔米真的进入了工厂,开始按部就班地按照美国梦的节奏去规划自己的长远未来,比如工作满多少年就可以享有每小时25美金的薪资,并且会被保证享有足额且充沛的退休金,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杨斯敦这座工业城市开始随着产业的全球化转移而急速衰落,公司大规模裁员,失业潮瓦解了城市的秩序,而那些留下工作的,工作条件则大不如前,薪水也被大幅压缩,之前承诺的福利也被削减或者干脆取消。
本来是一片生机盎然的阳光地带,转眼间就变成了锈带(rustbelt),也就是工业衰退的地区。从阳光地带到锈带,单从名字上,sunbelt到rustbelt,就能看到这种强烈的落差对比。
在时代浪潮之下,塔米的命运也毫不例外地成为了浪潮里的一粒水珠。有一天,塔米在上班的时候被告知她所在的工厂要裁员一万五千人,只留下三四百人。这时候HR给了塔米一个艰难的选择:要么买断剩下所有工龄,一次性拿走14万美金,要么选择留下来工作,但是需要从原来25美金的时薪降为13美金,工作量还增加一倍,并且之前承诺的退休金也不一定可以保证。
《星际穿越》
在这一刻,整个工厂都在哭泣,就连衰弱的工会也不再有能力帮助工人。 塔米感受到信仰在崩溃——本来我对未来保持着虔诚的信仰,只要勤奋工作就可以获得尊严、自由和社会地位,突然有一天就要被工厂扫地出门,自己所坚守的美国梦,又到何处去寻找?
塔米最后选择了一次性领取14万美金的退休金,交完税只剩下8万多,她花了8千供自己去公立大学攻读了一个社会学博士,随后又给了亲戚4万8千美金去投资房地产。结果碰到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房地产泡沫破裂,亲戚跑路,塔米的养老金算是血本无归了。
当传统的生活方式、秩序与制度解体之后,个体看似从传统的单位制里跳脱了出来,自由了,但是这种时代冲击下的自由真的是人们期待的吗?
02.
美国梦的解体
让我们从迪恩和塔米的故事里来理解一下美国梦是什么,美国梦的解体和破碎又意味着什么。
所谓美国梦,简单来说就是我以前什么都没有,但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自己的阶层划分,开始过上有车有房、周末全家一起去看电影,去购物商场吃饭、买衣服的稳定生活。
可是,这样的憧憬和乔治·帕克笔下的“下沉年代”形成鲜明的对比。而 一旦这样通过努力工作获得稳定生活的承诺被打破,就是美国梦解体的开始。
“下沉年代”的英文书名为“The Unwinding: An Inner History of the New America”,里面的Unwinding这个词非常有意思,它的英文原意是“解绑”的意思。也就是说,有些东西被解开、散掉了。
书中如此描述美国社会“解体”的状态:“ 自由如此之多,而你只能依靠自己。在方圆数英里内荒无人烟的地方,一个崭新的社区可以在一夜之间冒出来,然后以同样快的速度消失不见。一座老城市可能失去工业基础,流失三分之二的人口,它的所有支柱——教堂、政府、商业、慈善团体——都如同公寓楼在强风中垮塌,却几乎没有发出声响。”这样绝望的情形,也让我们具象地体会到了美国社会中的一小部分如何坍塌、瓦解。
《楚门的世界》
除了物理意义上城市的解体之外,读完整本书,可以发现书名里的Unwinding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书里几个主要角色,他们或他们的祖辈都曾相信,生为一个美国人,他们跟这个国家好像有一份不言自明的、从未行诸于文字的隐形契约:如果我好好工作,当一个善良而正直的美国公民,我将有机会找到体面的安身之所和生存之道,这就是美国梦的一个版本。
但这份隐形契约在《下沉年代》中被解开或松掉,有的人飞黄腾达,有的人不断下坠。
当社会契约解绑后,人和社会解绑的状态加速前进,阶层之间的差距也就进一步拉大——有下沉,就一定有人浮上去,阶层的极化现象,或者说社会不平等现象越来越严重,1%的人占有99%的资源,而剩下99%的人却只占有1%的资源。
精英学生毕业后可以去麦肯锡、BCG这些华尔街的顶级投行,顶级投行也愿意去精英学校招人。然而,那些出生微寒家庭的人们,又该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
用乔治·帕克在书中的原话说,就是“ 在解体的过程中,赢家将赢得更多,像充满气的飞艇飘上云端,输家则经历了漫长的坠落才跌至谷底,有的甚至永远不会触地。”对于许多出身于较低阶层的人们来说,逆风翻盘只是美好的幻想,不断下坠才是生活的常态。
在全美最自由、最创新的财富聚集地,依旧有着一些底层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穷困生活,有些类似于科幻小说《北京折叠》里讲述的故事:在同一座城市中,存在着巨大的阶层分化,就导致了在同一个空间之中个体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底层是不可见、不能发声的。
关于美国梦“解体”这一现象,我还想向大家推荐《故土的陌生人:美国保守派的愤怒与哀痛》这部作品。这本书可以和《下沉年代》所讲的故事形成一个系统。不论是调查记者还是学者,我们会看到他们不断检讨社会出了什么问题,始终有一种在尖锐的批评中“唱衰美国”的意味,而这种“唱衰”实际上却蕴含着一种深刻的反省。

正如它的主标题所说,《故土的陌生人》是对于美国当下极化政治现象越来越明显的保守派人士的一次深入调查,挖掘了当下美国社会中保守派人士内心的深层故事,对我们深入了解今日美国社会尤其有帮助。
这一本书的作者是伯克利大学的女性社会学家霍克希尔德,她在1990年代对情感社会学的发展贡献很大,提出了“情感劳动”的分析框架,到今天也是我们非常关注的话题。她还写过《第二轮班:职业父母与家庭变革》,讲的是职业女性在工作和家庭中的两难困境。
她笔下的美国保守派,都是一些处在社会中下层的工人、农民、基督徒等,这些人痛恨政府干预,反感福利制度,对环保等议题也嗤之以鼻。有趣的是,他们中很多人的居住环境污染更为严重,但他们却要求政府减少对污染企业的监管,不支持能够改善他们居住环境的政府行为。
所以霍克希尔德就从环保问题入手,想通过深度访谈等方法去回答这样一个看起来有些悖论的问题:为什么社会中看起来需要帮助,而且一直在接受帮助的人,尤其是社会底层,会反感这个帮助他们的环保政策呢?
对于保守派来说,这其实是一种很直观的对美国梦破碎的体验。起初,这些保守派们像是排在长长队伍中间,等待美国梦的实现。他们就像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里面写的那样,有着清教徒一样的勤勉工作和勤俭节约的道德感,并且坚信自己能够实现这个梦想。
然而,他们却发现,太多的少数群体开始在这个长队里超过自己, 他们虽然身处自己的国家,却无法被这个体系接纳,无法实现梦想,成为了精神上的“陌生人”。于是他们心里涌起了一种不理智的、想去颠覆这个体系的情感,在这种情感之下,大多数保守派最终成为了特朗普及其特朗普主义的坚定支持者。在这本书里,你可以看到很多普通人是怎么样去看待政治、看待社会的,这有时候就只是一种很朴素的情感。
03.
面对正在解体的社会,人们能做什么?
在《下沉年代》和《故土的陌生人》的记录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正在“解体”的社会。那么,社会应该如何重建社会秩序呢?身处其间的每一个人又应当如何自处呢?我并没有办法给出明确的答案,但在我看来,至少有三个方面是我们可以努力尝试去做到的。
第一是保持一种重叠的共识,即一个社会可以听见不同的声音,有不同的秩序观,有不同的价值观。如果一种声音压制另外一种声音,一种社会秩序观取代所有的秩序观,这样就会进入到单一文化的思维惯性中,导致社会失去活力。所以重叠的共识是非常重要的基石。大家有不同声音没关系,在多元的社会中,大家可以通过彼此辩论、交流,在讨论基础上变成重叠的共识。
第二是心灵的惯习,“心灵的惯习”来自于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对于民情的阐释,在托克维尔看来,构成民主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地方的自治以及人们对于公共事务的自主参与。一个地区的居民们可以一起工作、一起分享共同的兴趣爱好、一起完成他们共同的想法,主动参与到让我们这个地方变得更好的公共事务中。这样一种心灵深处共有的价值理念,是判断一个地方是否还有自发的共建精神的重要源泉。
第三则是公共的美德,也就是人们能彼此尊重、有道德感。如果一个社会正在经历着社会解体的大风大浪,那么就更加需要通过这三点来保持社会的凝聚力,激发起更多的社会参与力量,让每一个人都可以回到共同体之中,重建公共的道德秩序和一个包容性的社会图景。
这三方面的努力,或许可以归结为对身边和附近的再认识,并且不只是围观,而是亲身参与力所能及的生活实践。
《白日梦想家》
最后,让我们把塔米和迪恩的故事讲完,令人感到鼓舞的是,他们的故事,在最后都展现出了这种拾起美国梦的碎片继续前行的坚持。
在本书的结尾处,2012年的迪恩在经历了离婚、辞职、创业、破产之后,也丢失自己在在家族农场里最后的份额,生活跌入谷底。但是他依旧梦想着建造一座大房子,让里面住满孤儿,而自己所丢失的那片家族农场的土地也终会回到他手上,书里写:“他会在这栋巨大的房子里收养被遗弃的孩子。这栋房子将坐落在一个农场,一个真正运作的农场,这样他就可以把过去的技能和道德准则教给那些被其他人抛弃的孩子。”
遭遇一系列挫折的塔米也没有灰心丧气,她主动参与到当地社区的共建自治运动中,和志同道合的伙伴们一起把所有已经坍塌的旧建筑标记出来,不断鼓舞社区居民重新找回原来的荣光。
这样一个结尾,实际上为我们提供了当面对时代洪流的席卷,个体的一种可能的行动策略,就像《飘》的结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生活中,通过点点滴滴的行动,去找寻和重建属于自己的荣光。
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传统工业地区的失落,连锁企业对个体经济的冲击,民众普遍趋向保守的意识形态,这些都是相似的。而当我们正在面临着一些结构性的困境,在社会的巨大的潮流面前感觉自己很无力的时候,我们也可以试着从身边和附近出发,去试着保卫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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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图:《蜂蜜与四叶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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