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地上写诗
(资料图)
春耕,是缄默寡言的农家人对土地的一次盛大的抒情。
水田里,白鹭三三两两地立着,披着经冬未消的白雪,迈着细长的腿,侧耳谛听春天的脉动。燕子剪开了柳叶,衔着从南国带回的阳春的消息,在天地间奔走相告。村庄静卧在一片水墨色的流云下,它还没从严冬的僵硬中缓过劲来,睁着惺忪的睡眼,望着冉冉升起的炊烟出神。风中,春寒犹在,却已润上了晨光的明媚。
“走,下田去。”父亲抖了抖牛绳,招呼着老伙计。蓑衣是父亲的礼服,斗笠上有一年年的春天留下的吻痕。牵着牛,扛着犁铧,父亲像是诗人把灵感提在笔尖,准备在大地上纵情泼墨。随着风甩出一声清亮的呼号,蓄势已久的耕耘终于从名词变成了一个极具暴力美学的动词。宣泄、挥霍,趁着激动的心情,借着一鼓作气的东风,为整片田地都写下人对春天崭新的定义。
犁铧卖力地破开土层,种下入木三分的诗行。牛打着响鼻,向远方的白鹭与燕子问好。休养了一个冬天,消融的冬雪在四蹄间转换成源源不绝的动力。父亲把鞭子的力度全留在了半空,只将声声催促送到牛的耳旁。十年了,这头牛和我一起长大,已经成了家中不可或缺的一根脊梁骨。不会说话的它,用调皮甩动的尾巴阐述它的欢喜。蹄子下,烂泥块向后翻起,又被父亲踩开——就像是踩碎过去一年的苦涩与辛劳,让它们化作岁月的福祉,呵护新生的故事生长、冲破,一年更比一年丰茂。
休息的时候,父亲也要让自己的脚和田野靠在一起。坐在云的下面,坐在田野的边缘,他的目光缓缓向上抬起,超过一株幼苗的高度,越过村庄的篱笆,沿着杏花遥指的方向一路飘向天空,望向降落到未来的一场场大雨,望向贮存在天空上的一缕缕阳光。那一刻,无数农谚在他的旱烟里冒出,他佝偻的身影里渐渐有了气象学专家的轮廓。
唐代诗人钱起曾遗憾地说道,“日长农有暇,悔不带经来”。其实,这片漠漠水田就是最好的经书,农家人一直是最勤奋的求学者,日日耕读,夜夜怀想,内化于心,外化于行,于是耕种的姿势成了五千年中华文明最质朴的缩影,一步一个脚印,踏实而稳重地前行、收获。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并不会背唐诗三百首,却能慢条斯理地吟诵“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和播种的技巧一起深深烙印在他的骨子里。当春雨如约而至,父亲便会点着烟,坐在窗户旁,静静地听它呢喃絮语。或许,比起我,父亲更懂得春天的浪漫。
如今,我已经脱离了乡村,但每到春天,我总会想起春耕时的情景。原来,时间也像一头老牛,早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在一些风雨温柔的梦里,我依旧能够听见犁与土壤的耳鬓厮磨,而春天便在日子里更茁壮地生长出来。我渐渐意识到,春耕已经脱离了一项农事的概念,成了一枚文化符号,一种希望与喜悦在春天的隐喻。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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