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 爱
童卉欣
唐朝大历六年,我是长沙郡石渚湖边的一个窑工。
(相关资料图)
世人都知宋瓷清雅,却不知道唐瓷,特别是我们长沙窑瓷的釉下彩绘,也是当世的一绝。
我幼时读过几年私塾,后家道中落,跟叔父学了这门手艺。
我不知道烧制了几千几万窑的罐瓶钵盏,这些精美的器物,有的摆上皇帝的内宫,有的进了贵人的厅堂,有的由船运,过扬州,卖给外国人。
我手艺好,能识文认字,能根据东家的要求在瓷器上描花写诗,靠着工钱勉强养活老母和小儿金豆。我的妻,多年前因难产过世了。
没有妻的日子,难过也易过。
易过是因老母康健,能照顾小儿,我早起出工,摸黑归家,累得倒头便睡。眼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难过是远亲近邻觉得我没个内当家,窗漏无人修,衣破无人补,日子终究是不成体统。
他们不知道,我有我的快乐和安慰。虽然没有妻,但我有个云儿。
云儿是邻村齐家的大女儿,今年十八了,头发像团乌云,人才十分出众。
云儿的爹和我在一个窑上做工,云儿常来给他爹送饭,看我单寡一个,心下怜悯,也常给我带份饭食,我也回赠些女娃家喜欢的丝线手帕。一来二去,两家便熟了。云儿是我看着长大的。
后来云儿爹身体不济,不再出来做事,云儿还是隔三差五给我送饭,菜比先前还好。她随身带着荷包,我衣上布满被窑口火星烫出的窟窿,她三针两线便给我缝补好。
我开玩笑说:云儿,你这般手巧,做我干女儿好不好?以后出嫁时候,我给你烧一对最好的瓷瓶,保佑你到夫家平平安安生一对双生宝儿。
云儿剜了我一眼,挺凶的,脸红了。那以后,她都不许金豆喊她姐姐。“你得叫我‘姨’!”她跟金豆说。
临近腊月,我赶着出一批活儿,忙得不知晨昏,眼冒金星。直到开年奔三月了,我才惊觉有日子没见到云儿了。老娘做的汤还是汤,粥还是粥,吃着却不香。
这日,我归屋,还没进门,就见窗上贴了红红绿绿的窗花,金豆举着一只风车,嘻嘻笑——云儿来了。我上隔壁张屠家割了两斤牛肉,云儿掌勺,我添柴,整治出一桌十分齐整的酒菜来。
饭后,小星偷摸爬上了树梢,我送云儿往家走。
村口的桃树已经挂了花苞,不出几日,该红成云霞了。细细的甜香,让人鼻痒。我们踏着嫩草走,鞋底和心底都是软的。
“我爹给我说了人家。”云儿声音低得很。我心里却雷炸一般。
“是——谁家?”
“告老还乡的李员外家的老二,去年才录了秀才。”
“那,很好……”
“只要你有一句话,我就不嫁,我爹打断我的腿,我也不嫁。”云儿说。
夜真黑,黑布样盖住我满头的汗珠子,却盖不住云儿眼里一漾一漾的水波。
我胸口像温度最高的那口窑,烧着烧着。天上的星子从几十粒变成了成百上千粒。
“那是个好人家,你得嫁,我是啥都没有的人……”声音从我胸口飘出去,跟我的魂魄脱节一样飘着,后来,我听到低低的啜泣和远去的脚步声。
在桃树下站了许久,我摊开手掌,是一朵桃花,艳红如血——云儿离开时放在我手心的。
我在练泥,不停地揉啊揉,要和出最匀净细腻的泥。听说李家已经去云儿家纳采了。
我在制坯了,听闻李家已经去齐家问名了。
我在上彩了,一笔一画细描绘。因李家卜卦是上上签,两家已经纳吉、纳征了。
开始烧窑了,我昼夜守着,不叫人代劳。云儿的婚期已定。
吉日之前,我赶到云儿家,送去一对瓷瓶,充当贺礼。
礼乐和鞭炮齐鸣,漂亮的云儿有了极好的归宿。清晨在洗脸水里,我照见我额上有了第一根白发。
一年以后,云儿随夫家迁去了外乡,山重水复路迢,此生我再也没见过云儿。
她离乡后,我去过齐家一次,我送的一对瓷瓶,她未曾带走,在案上积满了灰尘。
一只瓶上,画了枝红艳的桃花,若干年后,这瓶和花一起零落成尘。
另一只瓶上,是四句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这首诗,多年之后仍旧流传。人们纷纷猜测是哪位诗人的大作,猜测它背后有怎样缠绵悱恻的故事,还有人写出许多续诗,什么“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什么“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其实哪有那么复杂,写下小诗的人,不过是一个读了几年书,只会制瓷的窑工。
窑工只想留下几句话,述说春三月的夜,他和一个姑娘同嗅桃花时的心情。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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