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罗学蓬:歌哭雁宁
田雁宁(1950年7月5日-2023年2月4日),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铜梁人,笔名雁宁、雪米莉。
歌哭雁宁
文/罗学蓬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1
二月四日晨,突接老友田雁宁公子子立微信告知,其父于当日凌晨四时二十分逝世于成都华西医院。
噩耗传来,泪飞若雨,心中大恸。
原因委实简单,我之大恸,乃雁宁系有恩于我之人。
前人有训:得人滴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作协、四川省作协先后在大巴山中的达县举办盛大活动,皆因这历史上的穷山恶水之地,却有雁宁、谭力两位大仙横空出世,光耀文坛,遂让小小达县,成为众目所触之一方文学高地。
田雁宁,则是这方高地上一面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之旗幡。
巴蜀文坛,也随之出现一个奇特的现象,其小说创作中心不在省会成都,也不在著名大码头重庆,而在交通不便,地瘠民贫的大巴山中。
因罗某认真拜读过雁宁弄得风生水起、招来一片喝彩声的《小镇人物素描》《牛贩子山道》等佳作,对他自是十分的敬佩。
稍后,省作协成立巴金文学院,或许是为了莘莘学子能够沾一点先贤大家“三苏父子”的文气,特意把文学院建在了三苏故乡眉山城内——与四川作家楼同处一所大院,两块牌子,一套班子。
近二十名风头正健、后劲甚足的文学青年,被纳入院中,经常在三苏圣地切磋技艺,携手并进。大巴山中的两位大仙一个不缺,全部上榜。长江之畔小城江津之后进罗某,也有幸背起书箱,叨陪末座,与心中偶像巴山雁宁、谭力,南充魏继新,成都乔瑜,重庆曾宪国、攀枝花任正平等,成为同期同学,长时间在一起从事文学创作研讨活动。
那时田雁宁,个子不高,面容清秀,气质儒雅,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有着一头天然卷的浓密秀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浓浓书卷气。更因佳作频频,已经把自己修炼成文坛大腕模样。全国各地文学编辑,争着抢着向他约稿,人前人后,也有点鹤立鸡群、众星拱月的范儿。
我与雁宁不单是文学院同期同学,在《四川文学》编辑部,也曾有一段失之交臂的经历。
1982年秋,天降喜事,《四川文学》来函,抽调我去编辑部看稿。看稿就是做临时小说编辑,这是《四川文学》编辑部长期坚持培养本省作家而采取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手段,如文学大家周克芹,后来成为我文学院同学的田雁宁、谭力,均被《四川文学》抽调去看过稿。
新巷子十九号是前清时一位盐督的大宅院,古色古香,内外两进花园,中间花厅两侧厢房是《四川文学》编辑部办公室。沙汀一家住内花园正厢一排数间,艾芜一家住内花园右边厢一排数间,屋子里是大块青砖铺地。庭院上,隔着一条镶满晶亮黑石子的小径,是一口形状不规则的小池塘,靠壁有一座精致小巧,四周环绕着美人靠的水榭。这所小巧玲珑,古色古香的小院里姹紫嫣红,绿意葱笼,盛开着各种各样的奇花异卉,空气中永远飘荡着或浓或淡的花香,与沁人心脾的绿意。
(笔者与田雁宁。拍于雁宁家饭厅)
雁宁刚结束看稿回达县,我便接踵进了新巷子十九号。而且住的是他曾住过的寝室,他曾睡过的床。
2
我与雁宁虽有如此渊源,彼此交往,却并不深。正如雁宁在文章中所言“同在四川文坛卖字为生,与江津罗学蓬君子之交,淡淡而已”。
与我私交说不上深厚的雁宁,却用其言其行,极大地影响,甚至改变了我的文学观念。
1988年,我发表在《当代》上的中篇小说《大河风》,获得四川省文学奖,在由成都军区办的红星宾馆大礼堂举行的“四川省优秀文学作品颁奖大会”上,当我登台捧过获奖证书下来后,在震天动地的音乐声中,看见田雁宁肩着个鼓鼓囊囊的黄挎包,从礼堂门外进来,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抬腕掠一眼表,喜勃勃向邻近文友嚷道:“诸位,给大家通报一个好消息,再过十五分钟,雪米莉的又一部新作《女人质》,就要在西安书市上隆重推出了。”拍拍黄挎包,“这是老板专门派人送来的稿费。颁奖会结束后我请客,众朋友一个不缺,满请,满请……”
那沉甸甸一包稿费是多少,雁宁没说,也没人好意思问。
不过,省上给的一个文学奖,奖金明明白白——五百块!
切莫轻看了五百块,那年月,差不多相当于我一年的工资总和,算得一笔巨款!
第二天,我上街去给家人买礼物,先坐三轮车去东城区,买著名的老八号颗颗酥花生米,然后再到春熙路,买了一大包琳琅满目的各式精美糖果,还用不了五十块钱。
凯旋回家乡的路上,重庆曾宪国、王川平,万县熊建成,还有江津的我,又与需到重庆转车的雁宁坐在了一起。
一路上,大家洗耳恭听雁宁摆他和书商打交道的龙门阵。
说,有一个书商跑到达县抓他的书稿,未遂,悻悻而去。不几日,通知雁宁去火车站领货物。雁宁莫名其妙跑到火车站一看,却是几大卷五彩缤纷,华丽夺目的韩国地板胶。原来是书商见雁宁住的是清水房,实在有碍观瞻,于是主动送上高档豪华地板胶,供他美化一下家庭环境……
雁宁指指邻座一位红衣女郎,说,“你们看看,那女子就是某书商女儿,估到跟到我到达县去,坐等我马上要杀青的下一部书稿《女袍哥》的。”
那时的田雁宁与谭力,手慧心灵,匠心独运,二人以“香港作家雪米莉”的名头,接连甩出几部“女字号”,一举飘红全国,成为书界当代传奇。
全国所有图书馆、书摊,几十部雪米莉“女字系列”畅销书,黑压压摆成一大片,高居借阅榜榜首。
那年头,凡认得几个字的男女,没看过雪米莉作品者,寡!
再之后,事业上一帆风顺的田雁宁,不甘心一辈子在小码头上操袍哥舵爷,索性去锦官城中玉林路上购得宽房大屋,安营扎寨,另辟新途。
这房子相当不错,算是富人区,最高的也才四层。小区遍布银杏,一到秋季,所有的楼堂馆所,小径绿地,恰似漂浮隐没在滚滚金色波涛之中。
雁宁告诉我,这房子系长期与他合作的书商所有,四楼顶上,两大套打通联为一体。书商钱挣多了,误入歧途,没过多久,万贯家财化为一缕青烟,袅袅而去。最后提出,把房子买给田雁宁。雁宁那时一下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就提出,先付若干,余下的,以后用书稿充抵。
书商慌不迭点头,雁宁遂携娇妻幼儿,春风得意马蹄急,由嵯峨险峻,一穷二白之大巴山,呼喇喇杀入华西坝上,富可敌国之锦官城。
3
1997年,广州《家庭》杂志社邀请作者游峨眉山,先到成都四川省体育运动训练基地办的酒店集中,随后再驱车上山。
异军突起于改开前沿阵地的名刊财大气粗,出手阔绰,作家报到时,便一人发一千块零花钱。罗某此生参加大小笔会无数,如此豪富作派,唯此一家,别无分号。
雁宁得讯专门赶来体育酒店,看望参加笔会的老朋友。
他对我说:“学蓬,你那部正在在华西都市报上连载的《红色带刀侍卫——张国焘卫队长自述》,反响很好,很多人每天都在等着看。”详细问了一下该书稿的写作情况后,接着又说,“这个题材很有市场,遭你抓着了。你回去后,辛苦一趟,马上把书稿给我送来,我争取尽快帮你把书出出来。”
一听这话,恰似久旱逢甘霖,我喜出望外!
那时,我家里刚买了房子,囊中羞涩,向朋友借了七千块钱,才把房款凑足。虽然债主并未催着还钱,但欠人钱财,犹如泰山压顶,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回到江津后,我立即花几天工夫,将书稿稍作梳理,再专程送往成都。
到了玉林路,上得四楼,雁宁正在家候着书稿。待我一进门,马上将我导入书房,把稿子抓过去,逐页翻了翻要目,也不说话,拉开抽屉,抓出砖头般厚重,未解封的崭新百元大钞,也不数,咚咚咚连声扔在书案上。他如此大气磅礴,我当然也不能露出见钱眼开的财迷样子,把钱抓过来,同样不数,便往包里塞。
第二天回到江津,已是下午近两点时分。
刚下摩的,便见楼上窗帘掀开,一大一小两个脑壳,俯眼向我凝望。
进得家门,妻说:“我们已经吃过了,饭菜都还是热的,你快吃吧。”
我也做出豪气冲天,一副很男人模样,从包里掏出几块“砖头”扔到餐桌上。然后,我坐下吃饭,拿眼看着妻子和几岁的儿子,在一旁欢天喜地哗哗数钱。
啥叫幸福?
那一刻便是。
因为我此生暗暗立下的奋斗目标:就是让妻子在买菜时,不要与人两两相争,斤斤计较。
吃过饭,我和妻子马上上街,去把七千块欠账还了。
还了账,小两口走在大街上,扬眉吐气,浑身上下空灵剔透,轻松无比。
4
自那以后,我和雁宁的合作更加紧密。
卓有成效的合作模式是,我有啥具体想法了,给他打个电话,详细说说,他不认可,我便放弃;他若肯定,我便动笔开整。
《红色带刀侍卫》尚在送审过程中,我又写出反映云南支边青年苦难生活的《通天大案》。依然是辛苦我跑一趟成都,把书稿送到玉林路。雁宁依然是翻翻要目,便拉开抽屉拿钱。
这本书首印28万册,卖得不错。社会反响也佳,据当时的江津报社记者陶长海告诉我,他去北京出差,在西客站看见北京赴滇知青搞聚会,报到时,每人发一册《通天大案》。
接下来,我又根据我多才多艺的堂兄的人生经历,写了《风月秘案》一书。雁宁不但认可,还提笔为此书作跋。
卖《风月秘案》书稿时,正逢妻子放假,听我说雁宁夫人漂亮得很,便跟着我去成都,想亲眼见见这位大美人。
一进雁宁家,便知他妻子小杨在家中的至尊地位。满屋都挂着摆着她的大小玉照。全是影楼专业制作的精品,实实艳压诸多大明星。
连雁宁的长篇小说《无法悲伤》的封面,也是他小俩口的排排照。而且别开生面的是,雁宁把自己装扮成个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胸扎大红绸泡花,鼻梁上架副墨镜的新潮时尚地主,妻子则打扮成个身着绫罗锦缎滚身的富贵太太。
妻子小杨是老家医院的护士,因姿色出众,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小杨却独具慧眼,把绣球抛给了巴山大才子田雁宁。
雁宁设家宴款待我夫妇,我夸菜做得好,老兄也不客气,说:“我家的伙食,超过高干的标准。”
后完成的《通天大案》与《风月秘案》一马平川地顺利出版了,最先完成,最有份量的《红色带刀侍卫》,最终却让雁宁白白花了冤枉钱,让我很是过意不去。
让我两口儿深感遗憾的是,雁宁那令无数人羡慕的天作之合,神仙伴侣,最终却一拍两散,各奔东西。
离婚后的雁宁独自北漂,闯荡于影视天地,在这相对陌生的江湖上,依然是佳作频出,让人仰视。
前些时候,在首都漂荡了二十载,旋又重返成都定居的雁宁,突然以鲜活简洁的文字,为他的一长串与之交往密切的朋友,画出一幅幅素描。罗某有幸,也忝列其间。
这一组文章,写得又急又快。现在想来,这好像是在为自己的人生,挽一个句号似的。
雁宁在中国文坛上的影响、地位,价值,将来自有定评,非罗某之流能够关心的事。
于我来说,在我困难的时候,雁宁出于对我的欣赏与信任,主动出手解我燃眉之急,帮我多挣几两银子还债,改善生活。这一腔热心,这一份厚谊,让我一家老小,永难忘怀!
他还说过要来江津喝茶坝坝茶,吃豆花饭的,如此小小愿景,却也只能来生重现了。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噢,雁宁大兄,逝者如斯,天上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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