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短讯!头条大赛(第17季)丨郑劲松:野猪记
野猪记
文/郑劲松
“劲松,老家山上又看到野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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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么?”
“真的,我亲眼看到的!”父亲站在老屋院坝里打来电话兴奋地说。
“野猪,又?”电话放下了,父亲口中那个“又”字好像拖着长长的尾腔,在我耳畔久久回响,像电话没接通的那种盲音。
开春了,故乡到处青绿山水。确实看得见山,也看得见水,但除了春节期间的人来人往,平日山上却很少见人。多年不遇的野猪重现,一种刻骨铭心的乡愁也扑面而来。
一
这是乡村渐渐回归自然的一种两难心态。
在川南偏远山区的故乡,人们纷纷逃离或者撤退了。从山上到了山下,从村上到了镇上,又到了县城、省城、沿海,一路前行或一路撤退。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遵从此消彼长的自然法则,人逃离,茅草、杂木迅速占领山里的“人间”。一种俗名“蛇倒退”的藤蔓,浑身是刺;更厉害的是小灌木“雀不站”,意思是芒刺满身,雀鸟也不敢在枝头站立;还有“糖刺梨”,刺上结满小果,酸酸甜甜的,可生吃,也可泡酒;“老虎莓”“三月莓”,像草莓的野果,果实很诱人,也有小刺。
春深似海,绿油油的藤蔓牵满山坡,一阵风吹过来,一层波浪往山上涌,披上绿毛衣似的山村,格外像绸面。
高等动物让出地盘,多年不见的野物自然登台亮相。最常见的是野兔,常把本已草盛豆苗稀的豆苗,以及麦苗、青菜等连根糟蹋。
“好可惜哟,张三爷没死的话,才好打兔子哦!”父亲在电话里给我说。我知道,父亲其实不是感叹野兔多了,而是怀念起少年同伴张三爷来。
张三爷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枪法极好,腰部受伤后,复员回乡,和弟弟一家过,终生未娶。因为有着志愿军英雄的荣誉,一直享受着村里特殊的照顾,基本不做农活,还领着上面发的津补贴,日子过得还行。那时没禁猎,张三爷有一管火药枪,常见他背着枪在山上晃悠。只要见到他的枪尖上挑着几只野兔回来,就知道他会叫父亲去陪他喝两盅。我也时常厚着脸皮去他家“守嘴”,总能得到两三块泡椒野兔,那味道至今想起都流口水。
张三爷去世多年,兔子也消失多年。村上禁猎,再无猎枪,更无猎手。兔子回来了,张三爷却回不来了,所以父亲倍感失落。
山上还有了黄鼠狼。这野物最令村民讨厌,因为它常来给鸡“拜年”。开初,大家以为是小偷,可今天这家一只,明天那家一只,又没其他东西失窃,更何况村里有点偷鸡摸狗德行的人都外出打工了,村民们看着坡上日渐浓密的茅草断定:准是黄鼠狼干的好事。这不?几天前,下院子的陈幺爷就亲眼见一只黄鼠狼叼走了自己的一只鸡。幺爷一边吼,一边追,再没追上,索性停下来,远远地望着那野物。陈幺爷说,那黄鼠狼到了高处一棵茶树下还回望一眼,居然好像斜牙咧嘴地笑了笑。
“好猖狂的黄鼠狼!”当然,最猖狂的还是野猪。这就是时隔多年父亲亲眼看到的那种野猪。他简直不敢相信:野猪还会出现在老家的山上。
二
那天清晨,山上大雾弥漫。待“雾罩”散开,年过八旬的父亲,又去自家那块玉米地——他命名“斜大土”的地方散步。刚到土边,就听到地里咔嚓咔嚓响。有谁在偷掰玉米?当然肯定不是人,这年月,又是偏远山村,谁还稀罕这个呢。父亲轻轻地走了过去。
“野猪!”——真是一头野猪,看样子和家猪差不多,黑色皮毛,体型稍小,尖嘴,正津津有味地品尝一根玉米棒子。父亲惊讶但不惊慌,反倒仔细观察起它来。
娘走八年多了。九年多前,娘病入膏肓,家里就不再养猪。换句话说,爸已近十年没在自己家里看见过猪了,这对一个老农民来说,很不习惯。或许,在年迈而孤独的父亲眼里,野猪就是猪而已。这是老农民最亲近的动物,甚至也是家庭成员之一。“家”不就是宝盖头下一头猪么?这观念由来已久。
“那野猪,大约七八十或者百来斤吧。”父亲说。在山村,这叫条子猪,也就是半大猪,开始长膘,食量大起来,每天半斤、一斤地长,到了年底就能长到两三百斤。当然,野猪不会长这么大。家里好久没有养过大肥猪了。父亲一边想一边看,又一边看一边想,觉得那野猪就是自己养的。儿孙都不在身边,我们也劝过父亲多次,来重庆一起住,他偏不。即使来了几天,又想回去。我们同时劝他这块地不要了,长茅草就长茅草,玉米也值不了几个钱……父亲不高兴地说,那是两码子事。他还是坚决种下了这一季玉米。
“吃吧,反正没喂猪了,这玉米也没人吃,你吃点也没关系。”想着想着,父亲竟然对那野猪说起话来。
正是这亲切的话语,惊醒了正在埋头咀嚼的野猪。它猛然回头,发现了慈祥的父亲,大惊失色,拔腿就跑,玉米秸秆们纷纷被它踩倒在地。一溜烟,像黑色的一溜烟,野猪就钻进“斜大土”旁边的山林,稀里哗啦的一阵草响,山林就沉默了。
三
“是不是真的老了,人老了,有些老东西就回来了!”
是的,父亲老了,今年84岁了。他出生第二年,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四川富顺县的邓关盐厂。那时,爷爷、奶奶和爸等一家老小就在盐厂附近的邓关镇大河街上。日机不时来轰炸,城里越来越不安全,一家人就迁到了三十多里之外、八百米海拔的杨家山上来。那时的山上,地广人稀,森林茂密。年轻的父亲此生第一次看见一头大野猪。
“真是一只历史性的大野猪。”喜欢阅读文史随笔的父亲说。
所以,多年后看到那野猪时,父亲并不恐惧,反而倍感亲切。因为猪的回望,也拉回了自己的记忆,过往岁月像水边的竹林倒影一样,愈来愈清晰,有些被淹没的细节也像丫枝似的露出水面,格外分明。
那时的杨家山几乎是一片原始森林,曾是土匪们啸聚山林的所在。新中国成立后几场剿匪战斗,山上就安宁了。人们陆续从山下,从镇上,乃至从三十里开外的邓关镇迁到山上来。山上地广人稀,可以开荒种地,还不缺柴烧,山下的姑娘喜欢往山上嫁,我娘就来自山下“百里冲”平坝。隔三差五,娘家人就喜滋滋地到我家来挑两担柴回去。后来就相反了,姑娘小伙都跑往山外的世界。
历史与现实就这般逆向展开,“围城”似的。比如现在,久居城市的我,又很想回到乡下去,哪怕目前的它是如此冷清,我也相信“有风的地方”就是诗与远方,说不定哪天风向换了,又能把人们都吹回山上。感伤中夹杂乐观,这是父亲传给我的品性。
“那头野猪好大!”父亲那年才十来岁,现在好多事情都忘了,但这头野猪的故事却记得很清晰,不时重复着给我讲。野猪当然不知,它已被父亲讲进了一座村庄的历史。
七十年前的那一刻,野猪正在忘乎所以地啃一只偷来的玉米棒子。父亲钻进玉米地去割猪草。那野猪听到声响抬头,正好与父亲对视。父亲见它嘴角沾满玉米浆子,它见到父亲手上举着镰刀。野猪立即丢下口中美味,惊恐万分地转身冲出玉米地,一路狂奔。
“打野猪!打野猪哦!”男人的儿童时代充满“杀气”,父亲冲上山梁高喊。几个院子的人们闻声而来,朝着野猪逃窜的山林追去。
“那是一只十分精明的野猪。”父亲后来说。老乡们刚追到山上,它就跑到了山下。人们又追到山下,它已爬上另一个山坡。于是,人们又追往另一座山头,可刚刚到达,又有人看到它已在另一匹坡上叫唤。
那场景十分壮观。一家又一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陆续加入追赶野猪的队伍,很快就追出了杨家山界,又追过了富顺的起凤镇、兜山镇、新兴乡、城关镇、东湖镇……
有人累了放弃,又有下一个乡镇的加入,这情形不像是追赶野猪,倒像是野猪领跑的一场长距离接力赛。一路追,一路也是欢声笑语。“难忘的上世纪50年代啊!”父亲每每讲起这个故事,总喜欢这样说。我虽然没经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可也总喜欢这样想。
“没有谁能抓住一头逃命的野猪!”多年后,父亲有点总结味道地说。当年他年轻,跑得快,一直跟着追出了县界,跑出一身大汗,担心奶奶挂念,就停下没追了。
在乡村,原本真实的奇闻很快就演变成了各种传说。关于那头野猪最终的去向,有人说:一直追到荣昌县,有个当兵的用枪击毙了。也有人说:乱扯,哪里打死了,到了荣昌边上,它就钻进一片山林不见了。还有人说:哪里哪里,到了界石,它又转身跑回了富顺,躲回了杨家山。
哪种说法都没得到确认,反正从那以后,谁也没见过它。上世纪50年代“大炼钢铁”时期,山上的树大多砍光了,随后长出次生林。人到中年的父亲被任命为村林场的场长,带着十几个村民兼职林业员,负责管护全村的山林。
那时的树木矮小,草浅石头多,莫说野猪,确实兔子、秧鸡也少多了。那时的人却很多,除了考学出去的孩子,其他人都在山上。
四
“是不是它又回来了?”父亲从玉米地回到家里还在想。
当然不可能,野猪怎么可能活那么久?那么,这是一头年轻的野猪,或许就是它的儿孙。对,一定是孙子辈了,和我一样,都有孙子了。可这些年,它的儿孙们都躲哪儿去了呢?父亲继续想。
经过多年“封山育林”,无需再倡导,山上早已林木葱茏。留守老人的年龄越来越大,丢荒的面积也越来越成正比。大量田土长满杂草和灌木,划到各家各户的责任田土、山林已分不清边界。除了房前屋后和道路两旁,很多地方几乎已无路可走。草木把山封住了,也封存了一个秘密的世界,一个陌生的世界。
“我们都老了,没人追它。”父亲说,即使看到那头野猪,即使邻居们听到响动也出来吼几声,可再也没有70多年前人山人海疯狂追逐的情形了。父亲们老了,追不动,也觉得没必要去追,甚至感叹:有野猪回来,山上不是更显生气了么?
老人们孤独地栖居着,有野猪、野兔、蛇虫、山蜂和草木陪着日渐野性的世界,也陪伴着他们,感觉挺好。
一家一家的年轻人迁到山外,有的几年不回,房上爬满藤蔓。有的土墙经不住冷清与风雨,垮了。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倒成了野生动物的乐园。
人孤独了,动植物们就不再孤独,照样生生不息。
听够了父亲不断重复的野猪故事,今年春节,我又回了一次老家,陪着父亲,其实不,是他陪我去看“斜大土”——那块曾经野猪出没的玉米地。土边长满芭茅草,比我还高,正开着一团团的白花。
父亲又一边讲故事,一边用手指认那头野猪曾经的作案现场时,我好像突然听到了芭茅草深处传来“嗷”的一声。
莫非那头野猪又回来了?
难道我回来,它也回来了?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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