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王蘧常:不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
王蘧常老先生,
书法界评价他是500年来章草第一人,
被赞誉“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
(相关资料图)
却很少为圈外人所知。
在中国泰山的顶上,在杭州的岳王庙、断桥,
在嘉兴的烟雨楼里,都有他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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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草书“蘧草”
王蘧常的另一个身份,是一代学术名家,
他师从沈曾植、唐文治,康有为、梁启超,
从教60年,是复旦哲学院的创系元老之一。
他著作等身,一册《诸子学派要诠》,
被王国维先生所用,作为清华大学国学院的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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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王晓洪和爷爷王蘧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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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洪接受一条采访
而在长孙王晓洪眼里,
他的爷爷首先是一个可爱、平常的,
爱吃红烧肉的长者。
他的一生“不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
在复旦哲学院出版《王蘧常文集》之际,
我们采访了王晓洪,
一起纪念他的爷爷王蘧常。
自述:王晓洪
编辑:陈 星
责编:倪楚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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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王晓洪和爷爷王蘧常
我叫王晓洪,王蘧常先生是我的祖父。我名字里的“洪”是爷爷给我起的,意思是“洪福齐天”。他去世时,我十四岁,刚读初中。
根据我们的家谱,我们老祖宗的祖籍是在山东琅琊,是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的后代。我的爷爷从教60年,有许多许多的学生。他业余生活爱写书法,尤其他的章草,国内外评价极高。所以很多人在追忆我爷爷的时候,都是尊称他是学术大家、书法家。
但在我眼里,他首先还是一个很和蔼,很平常,对我很好的长者。
小时候,爷爷总让我帮他记账,来作为对我的教育。他说,如果一个人能够把小菜场里所有的菜肉名字都写下来,那么他的词汇量其实是非常大的,所以当时我们有一个本子,爷爷就教我怎么写菜名。
他从来也没有硬性地要求我去背诵古诗词,但他让我学书法,从描红开始学,他每次都会从我写的字里面,圈出他认为尚可的,那么圈越多,说明我这一次写得越好,作为一个激励。
爷爷到了晚年,很多时候是我帮他剃胡子,有一次剃了一半,电池没电了,剃须刀挂在了他的下巴上面,爷爷既尴尬又无奈,我赶紧去换电池,才帮他继续剃下去。这是我记得最牢的一件事了。
他还非常喜欢吃红烧肉,但因为有糖尿病,所以只能在得到医生姑妈批准的时候,或者逢年过节,才能吃两块红烧肉,别的时候是尽量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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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与夫人沈静儒结婚照
虽然当时不知道他有多大成就,但看到几乎每天都会有访客和学生来家里,也是能知道他的不寻常。
小时候我们最早住在宛平路的老房子里,家里有一个大的房间,既是爷爷的卧室和书房,也是爷爷给学生上课的地方。
上课时,他在黑板上写几个提纲,然后半闭双目,侃侃而谈,《尚书》、《史记》、《汉书》等等,都能全篇背诵,连注释旁引都能一一道出,从无漏误。所有的引经据典他都是信手拈来,手上是不会拿书的,都是完全脱稿的。
我爷爷特别热情好客,虽然家里拮据,仅靠他教书的工资养活全家人,但他经常留学生和访客吃饭,会加菜,还会到外面的西餐社买几个菜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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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家中不时会有学生、学者到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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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接待访客或者应邀写字以外,爷爷整天坐在书桌前读书
除了接待访客或者应邀写字以外,爷爷整天坐在书桌前读书、写书。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家中的“书”,书橱里、书橱顶上、床底下,甚至卫生间里都搭了架子放书。
我从他身上学到最多的,就是要保持谦逊,越有成就,越谦逊。
除了来上课的学生,还有很多是不速之客,可能是来自外地某个城市或者工厂的书法爱好者,但是爷爷也从来不怠慢他们。如果有人求字,他也都无偿相送。
还有一次,一个建筑工人来我们弄堂修房子,脚手架一直搭到我们的窗台,他就看到爷爷一直在坐着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就跟爷爷攀谈起来。后来这个师傅也成为我们家多年的一个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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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先生四十岁时与夫人沈静儒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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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王蘧常先生和夫人沈静儒
后来几年,我的奶奶去世了,他们夫妻非常恩爱,爷爷写字时,奶奶总在一旁扶着纸,所以爷爷受的打击是很大的,心脏病频繁发作,才无奈在大门口贴了一张纸,表示老先生身体抱恙,再不能见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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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挥毫落纸
爷爷在书法界的定位,或许可以用日本书法杂志《书通》里的一句话来概括——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
一直以来,问他要字的人,是络绎不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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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王晓洪经常作为爷爷王蘧常的书童
我经常当他的书童,他要给别人写字的时候,就会来到我们家四四方方的一个红木餐桌前。我就帮他铺毛毯,铺宣纸,磨墨,他写完字之后,我帮他去盖印,最后使用小刀刮一点晒干的白色墨鱼骨,能够让印速干。
我爷爷还一度造成过“洛阳纸贵”的情形。
上世纪四十年代唐文治先生因年迈体弱,聘爷爷任无锡国专教务长,爷爷不得不奔忙于锡、沪两地,每当爷爷从上海去无锡的时候,在无锡的教师和学生都会去无锡有名的春麟堂,买了宣纸请爷爷写字,一度导致春麟堂宣纸被卖断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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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法家协会为王蘧常拍摄了一部纪录片《书坛耆宿王蘧常》
爷爷是用他一个人一生的力量,完完全全地创造了一种新的字体,就像是“颜体“和“柳体”一样,大家把爷爷的章草称为是“蘧草”。
很多现代的书法评论家认为,他的章草“恢宏丕变,蔚为大观”,“无一笔不具古人面目,无一笔不显自己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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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泰山、杭州、嘉兴都有他的字
在泰山的顶上,在杭州的岳王庙、断桥,在嘉兴的烟雨楼,都有他的字。
爷爷从小就喜欢书法,他的祖父曾把欧阳询的《九成宫》送给他,那是他学习书法的开始。
后来他自己开始大量研习碑帖,《张猛龙》、《郑文公》和汉隶的《乙瑛》《张迁》,以及篆书的《散氏盘》《铎山碑》等,还把《说文》中的全部篆字写过很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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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致钱仲联书信(仲联帖,三叶,约194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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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致张元济书信(晚晴帖,195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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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致致王复孙《渐复帖》
他是完全把书法融入自己的生活的。有一段时间,他和别人的往来的书信,都用龟甲文或钟鼎文来写。还用篆文写了6年的日记。
“凡治学,毋走常蹊。”这是爷爷的老师沈曾植先生,曾对他讲过的一句话,就是说不要走常人走的路。
这四个字简直就成了爷爷的座右铭。他把书法也当成学问来探索,在接近30年的摸索,才终于创出了独具自己风格的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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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贴》
特别是在80年代写的字,是全部的力量灌注在这支笔上,非常有气势,大字如《赠亭林纪念馆四言联》,小字像《十八贴》,字体奇古,浑厚苍茫。
但当今,能够识得出他草书绝大多数字的,可能都不超过10个人。
有一个非常好玩的故事,爷爷给别人的信,信封上收件人地址,都是用毛笔写的,从来也不用圆珠笔。往往导致邮局里的投递员,都不知道该怎么投递,所以我偶尔都会再用圆珠笔,用正楷抄写一遍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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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最喜欢写荀子的“真积力久”四个字
在晚年,当有人求他墨宝时,他最喜欢写荀子的“真积力久”四个字。
他一生做学问就是坚持“真积力久”。他的学问这么大,但到老了也读书不倦。他的学生王运天先生记得一件事,就在爷爷去世前病危的当日下午,刚刚做完心导管手术从手术室出来,他就要让学生去家中把《王渔阳集》拿来,他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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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期与上海中学国文组讲师合影,前排左三王蘧常,左四钱穆
与他博大精深的学术造诣相比,书法只是他的 “冰山一角”,或者说只是他的“余事”。
爷爷的4位老师,都是鼎鼎大名的,清末民初著名的大儒沈曾植、无锡国专的校长唐文治、还有大家都熟悉的梁启超、康有为先生。
他教了60多年的书,无锡国专,之江大学、交通大学、复旦大学,他都教过。他在复旦大学待的时间最长,也是复旦大学哲学系的创系元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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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年轻时期
我爷爷3岁时就开始认方块字,4岁学《文字蒙求》,5岁读《四书》,七岁读《礼记》《尚书》《左传》。
他的父亲原意是想让他当官的,当时杭州法政大学招生,便要求他去投考。爷爷心里虽不愿意,但父命难违,只能去考试。巧的是,作文题正好是“述志”,爷爷就借题发挥。
他在作文中明确表明不愿在官海里讨生活。他写道:
“得官则其门若市,失官则门可罗雀,人情变幻,尤所难堪。吾父吾兄已备尝之矣,我能继其覆辙乎?乃所愿则在学孔子之教人与孟子之得天下英才为乐。今违愿而来试此,则以父兄之命,如能玉成,幸甚幸甚!”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我是被迫无奈奉了父兄之命来报考贵校的,从心底里来说并不愿意,所以你们如能成全我而不录取我,我则非常感谢。
爷爷的第一次高考就这样被他自己“搅黄”了。之后他第二次“高考”,顺利考进了无锡国专。
之后他就一直钻研文史哲,先秦的史学、诸子学、诗学、古传学、文献学等,留下非常多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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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史》手稿
说到爷爷的著述,不得不提《秦史》。爷爷幼时就喜欢听他祖父讲历史,常常听得入神。后来读书,每次历史考试都得满分。他偶然在常州一个书摊上买了一本《尚史》,由此萌发了研究、撰写夏商周三代史的想法。
他在暑期中找出数十种古籍,分给亲戚阅读,要求他们不论理解,遇到“秦”字就抄录。不出二月,就抄出了十几本。经过爷爷细心筛选,收集了丰富的史实素材。在这个基础上,爷爷他成稿五十多卷,其中“纪”有六卷,“传”有三十五卷,“表”与“考”共十多卷。后来辗转多年,才正式出版《秦史》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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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的著作涵盖国学、历史、文学
在无锡国专任教时,爷爷对诸子学说作了系统研究,交给梁启超先生教正。梁启超回信鼓励他,并把书稿起名为《诸子学派要诠》。后来,书稿内容就已经被王国维先生用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后来好几所大学也都用这本书作为诸子哲学课的教材。
蔡元培先生这样评价爷爷:“经师人师,乃国之珍。”爷爷这一生不碰政治,无官无职,只以教书和研究学问为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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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王蘧常先生、沈静儒夫人与长子复孙合影与常德路春平坊
为什么说他有中国文人士大夫的气节呢?
当年,汪伪政权成立“伪中央大学”的时候,几次派人诱惑爷爷去当文学院院长,我爷爷胆子也很大,写了一封信,就拒绝了,言辞还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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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王蘧常致陈柱《萝村帖》其一,在信中他回绝了汪伪政权委派的教职
“蘧学文,唯古是好,诘屈聱牙,黔墨臃肿,不合于世久矣,士大夫且相笑以为怪,矧欲不喻于流俗浅俚之人?是南其辕而北其辙也;则虽欲助阁下,亦何益于事;如欲其改容易饰,为时世妆,则能者众矣,又何假于仆?”
意思是,我学习文史,喜欢钻研晦涩艰深的古文,心里只有这些,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我不想流于俗辈。是什么人就应该做什么事。如果你想要能矫饰自己,顺应形势的人,那有这方面才能的人很多,又何必求助于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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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王蘧常在授课
后来日军全面占领租界,交通大学也被日本人接手了,当时我爷爷就在这里任职,这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但他和其他5个教授,像陈石英、裘维裕等人,选择辞职,这就是当时轰动上海知识界的“反伪离校六教授”。
他还为此收到了恐吓信,里面装着子弹,威逼他返职,他都没有理睬。
自此以后爷爷便毫无薪水收入。当时他上要赡养我们的曾祖母、太外公、外婆,下要养育我的两个伯伯和一个姑妈,家中连吃粥的生活也难以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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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段时间,家里生活很拮据
家里经常吃夹带山芋块的饭,有时一餐全吃山芋。有一年大除夕,也无可口的饭菜,只能以菜粥当年夜饭。后来还在几位学生及其家长的帮助下才得以渡过难关。
虽然如此贫困,爷爷对人却说:“行心之所安,虽苦也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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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王蘧常先生和学生陈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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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1988年报道王蘧常先生九十寿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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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王蘧常先生九十寿辰现场
爷爷这一生所交之友,所教之学生,和他都建立了非常深厚的情义。
1988年,周谷城、苏步青、顾廷龙、谭其骧、王元化、陈念云、谢稚柳、杨仁恺等三十位学者文人发起庆祝我爷爷从教六十五周年暨九十大寿,复旦大学校长谢希德教授、交通大学两任校长朱物华教授和翁史烈教授,等近百个亲朋好友和学生,冒雨赶来向他表示祝贺和致敬意。
他的学生陈从周先生,是我们国家非常著名的古建筑园林的艺术学家。在爷爷进入大厅的时候,从周先生当场就跪下行弟子大礼。
他们对自己几十年前的老师能够这么的恭敬,对传统礼仪的这种尊重,能体现老一代人的师生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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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王蘧常先生和学生王运天
还有一位学生,是我非常印象深刻的,一位山东济南的离休干部曲琦先生,在四十年代前期曾受教于爷爷,后来到外地历经坎坷,与爷爷几十年不通音讯。到八十年代,当他有机会到上海出差时,他竟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几乎从外滩横穿上海,在我家原来的住址附近到处寻访。
他与爷爷在阔别四十年后,重逢时的激动情景,难以描述。后来,即使他的子侄到上海出差,都要求托他们来看望爷爷,而且还要带上录音机放在桌下,把谈话录下来带回去让他听,这种感情真是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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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只有14岁”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只有14岁,其实有关他的很多故事、成就,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也一直想为他做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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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王蘧常家属把手写书稿、著作稿捐献给复旦哲院
去年,我们把家里关于爷爷的手写书稿、著作稿捐献给复旦哲院,他的手稿是学术与书法的结合,希望他的手稿不单单是记录思想,更是一种文化传承。
复旦大学是爷爷工作最久的大学,他也是复旦大学哲学系的创系的教授之一,他对复旦哲学系有很深厚的感情。
这几年,复旦哲院主办了许多关于爷爷的纪念活动。2017年,哲院还成立了王蘧常研究会,下面设立了三个委员会,一个是学术研究委员会,一个是书学研究委员会,还有他的诗学研究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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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蘧草法帖》内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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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蘧草法帖》 致张元济
爷爷的学生王运天还把爷爷的500多封通信,整理出来,在爷爷去世30周年的时候出版成《蘧草法帖》。这本书信集时间跨度65年,收信人多达80多位,最早一通是1925年6月写给王国维先生的,最后一通是1989年10月写给我父亲的。
这本法帖实际上也就成了爷爷书法演变的一个历史缩影、一份记录,并填补了对他的书学研究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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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文集》总共1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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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文集》新书发布会现场
从2020年开始,大概两年多的时间,复旦哲学院基本上把所有它的出版的一些书稿都整理了一遍,出版了12册的《王蘧常文集》,还办了书法的线上展览,我们作为家属非常感谢复旦哲学院。
他的一生,于教育、于书法、于社会动荡,都是内圣外王,修己安人。我对爷爷的生平越来越了解,也对他越来越崇敬,他也给我留下了一个终身有益的榜样。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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