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热点评!回到故乡,亲密又抽离的感觉始终伴随着我

来源:南都观察 2023-02-01 14:10:30

周郎顾曲(自由撰稿人)

全文4200余字,阅读约需8分钟

它是一个每年重复一遍的连续剧。想念、团聚、催婚、催生、争吵、逃离、想念。

公历之后还不算新年,农历春节到来之前,返乡路上,过年的味道才慢慢浓了起来。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我是在年二十九回到故乡湛江的,这也是解除新冠防控的第一年。街上的人们还戴着口罩,东北腔的司机载我穿过幽暗的路途。透过车窗,我看到孩子们燃起了烟花,一个个爆竹在黑暗中惊响——也不知道本市有没有禁止燃放烟花,如果有,想来也实行不下去。天上是巨型雪花一样的烟火,紫灰色的沉重的天空被火花闪耀出红色,笼罩在阵痛气息中的小城,这时候也显露出喜气。

在如山如海的祝福中,人们期盼着这烟火能驱散黑暗,希望新年的喜庆,可以告别昨日的哀伤。旧日不可再追,往事长埋地下,然而有些人毕竟是看不到新的一年了。

故乡面积很大,但被称作“小地方”。相比起广州等珠三角城市的繁华,在高铁还未开通前,我需要乘坐白天大巴车到达的故乡是一座边陲城市。这种边陲的好处,是它不会一下子遭遇放开潮的影响,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遭遇奥密克戎时,它还有一个缓冲准备的时间。坏处是它被舆论和媒体关注的机会是很小的,在这里发生的死亡常常无声无息,不会在舆论引发多大讨论。

▲ 家乡小巷里的生活。©周郎顾曲

放开后,父母晚我一周感染奥密克戎。那两天,我叮嘱爸妈注意身体,给他们下单了一些基本药物和N95口罩。在我打电话后的第三天,母亲电话告诉我,父亲阳了。那是我给家里打电话最频繁的两周,在父亲打了两天吊针终于退烧和缓解喉咙疼痛后,母亲接着阳了,她在电话另一头咳嗽,说自己喉咙很难受。然后,二哥也阳了。在此之前,大哥已经阳过。相当于,新冠对我们家实现了大满贯。

我们一家是广东的普通家庭,除了我客居在上海,其他家人都在广州和湛江。照此推算,新冠估计已经席卷了岭南,普通家庭基本都要被新冠轮流感染一遍。在放开之后,我们可以说自己处于“后疫情年代”,然而大部分人又都在疫情之中,究竟是“后疫情”,还是“疫情中”?但显然,作为公共议题的新冠已经慢慢消退了。

我的父亲和母亲不属于“放开派”和“躺平派”,他们只是默默承受,从大跃进、“文革”、改革开放、南方谈话、世纪末金融海啸到如今,国家的转折照在他们身上,也成为他们命运的一道划痕。父辈是从动荡中生存下来的人,生命里有一股韧劲儿,但他们很乐观,不怎么倾诉苦难,他们只是承受着、活着,希望下一代好,这就是他们小小的心愿。

▲ 小巷里的咖啡馆。©周郎顾曲

学生时代,我的父母会在火车站出站口等待,这几年已经是我自己回去。这次回家,我格外留意父亲,他三年前得过鼻咽癌,鬼门关里出来。万幸的是,回来后我看到他身体健康。我父亲说话给人一种沉沉的感觉,但他发音又很大声,雷声隆隆的,不认识的人就以为他在生气。不过生病后,他说话就不那么有力气了,现在一天不说几句话也是有的,我们每次交流都说不了太多。

回家的路上,我在看《与父亲的奥德赛》。这是普林斯顿大学古典学博士丹尼尔·门德松的一部著作,他把自己给本科生开设的《奥德赛》研读课和与父亲的羁绊结合起来,一位年过五十的文学讲师,和一个81岁的数学家父亲。《与父亲的奥德赛》这本书写得真挚动人,但在阅读这本书时,我确信一件事,我的父亲不会和我展开这样的对话,在我生命的前二十五年里,我们实际上从没有展开过哪怕一场超过两个小时的聊天。

回到家中后,父亲悄悄告诉我,一个我其实都没有印象的亲戚死了。他本身就有基础疾病,感染新冠后引起并发症。父亲说,因为觉得死亡是个忌讳,他和母亲今年也不走亲戚了。虽然冬季放开的第一波感染潮已经退去,大部分人都从新冠中痊愈,但他们担心新的毒株,还是小心谨慎。

放开后,我父亲在家里都要戴口罩。我回到家,他们给我消毒,书包、外套、全身上下,我们两代人隔着口罩交流。

新冠确实改变了我们的过年方式,今年家人不走亲戚,不去农村老家贴对联,只是在家的门口贴,警惕意识比三年前武汉疫情时期更甚。在老家,感染潮最严重的时候,医院里每个床位都躺着人,医院面临资源挤兑,许多人决定居家休养,网上抢不到布洛芬,只能仰仗自我身体机能抗过去。社区不配药,街道也不管,自己真的成为自己健康的负责人,老人和孩子不能例外。

小城市缺乏全面透明的数据,感染潮里有多少人去世,只能听听官方通报。而城市在感染潮过后依旧是安宁祥和的景象,街道逐渐热闹了起来,海鲜市场上的人也在变多,买年货、吃海鲜的市民大有人在,如果不去细细深究,这座城跟疫情前确实没什么两样,只是人们还戴着的口罩,提醒有些事已经悄然改变。

回到家后,大部分事情其实都很平常,城市也是平常的,就好像这三年从没发生过,反而是大刀阔斧的海边度假村和餐馆建设,提醒着这座城市正处在一个快速扩张的过程。因为临近海南,近年来获得政策红利,湛江正在围绕旅游业提升城市建设。

回家后的一个观察,东北人和新疆人变多了。人真的是“在远方遇见附近”,东北人在海南和广东遇到东北人,我在东北根河的敖鲁古雅鹿园听见广东腔,南方人组团去大兴安岭、呼伦贝尔、阿勒泰旅游,东北人和新疆人老乡带老乡在南方扎根。

小时候我对故乡太熟悉了,所以想逃离,现在换一个角度看故乡,它是一个东亚与东南亚之间的交通枢纽,老家湛江就像一个小海南,因为距离太近,面貌相似,父母反而没怎么去过海南,因为你去旅游不太会去一个离你生活太近的地方。

但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这里其实蛮适合自由职业者,它是连通广东、广西、云贵高原、海南岛的交通中转站。从这里到西南、珠三角、东南亚的交通费都较便宜,此地物价也不如大城市夸张,抗战时期陈寅恪就是经这里从香港逃离到西南大后方。

和旧年一样,度过大约三天的蜜月期后,我和父母的矛盾再次出现。这感觉也蛮有意思,前两天你还在庆幸爸妈身体健康,后两天他们就开始说教你了。

我对过年回家不抱有幻想。对我来说,它是一个每年重复一遍的连续剧。想念、团聚、催婚、催生、争吵、逃离、想念。如此循环,你明知道会重复,每年还是要经历一次连续剧。

我跟家人至今在观念上还有根本上的分歧,比如生育问题、职业选择。他们想要孩子,我觉得应该女方说了算,作为男的我在生育上没有发言权。他们觉得体制内的工作最稳定,我在体制外游荡,跟他们说我在报社上班。

回家,只是为了看望父母,见见老乡,如果能和中学同学踢上一场球,那就更好。仅此而已。矛盾是真实的,情感也是真实的,在异乡想念家人,和跟家人有难以和解的分歧,同时存在,这是血缘型家庭关系注定的,因为你没得选,爸妈也没得选,我们就是这样没得选地成为一家人。

在中国,我的家庭已经是幸运版本。虽然我们并没有大富大贵,父亲和母亲都是农民出身,如今他们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地方人,但他们相亲相爱过了一辈子,他们的子孙都没有先天性疾病,生活也不至于饥饿和流离失所,仅仅这些就已经是难得的幸运。有时候会在想,如果我是个女儿且生在一个父亲酗酒的家庭呢?如果我的性向不是异性恋,父母又是坚定的直人、不认同其他性别观念的呢?

春节返乡是一个幸存者偏差,一边是欢天喜地阖家团圆,一边是争吵不休渴望逃离。家,一个对于部分人来说是地狱、对于部分人来说是天堂的地方。你能说哪一方对,哪一方错吗?当你身处其中,你会发现哪怕要在父母那里撼动微毫的观念,都是如山如海的代价。因为那是他们前半生的生活经验,而你我不属于那一套经验。

前年过年跟女友视频,女友问:“返乡对你来说是怎样的感受?”我说:“虽然是例行的重复仪式,但一年还是要回去一次,毕竟是一年只能见一两次的亲人。”女友提醒我:“但也有很多人回家之后就不想再回去了。”我们设想了一下:我是家中的小儿子,大哥和父母替我遮风挡雨,免去了一些人情世故的困扰。但如果我是家中三十岁以上的“大哥”,单身、无房,且并非异性恋,那么返乡,很可能会是一次糟糕的确认彼此并非同类的回程。在重男轻女、观念保守的地区,这种体验会更为明显。

我把这种返乡的异质性体验,称为“返乡折叠”。它是一种根本的、无法弥合的差异,是岁月静好话语也无法掩饰的分歧,而它折射的,未尝不是改革开放时期,在中国已经不存在一个笼罩全社会的计划主义氛围的背景下,新一代个体自我觉醒、冲击传统观念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但是,娜拉出走以后,通往的不是自由,而是如何生存在仍有一个强力意志统摄下的共同体的问题,是直接把自由意志全景式呈现,冒着社会性死亡的危险,还是夹缝中求生存,以变色龙或犬儒主义者的姿态虚与委蛇?年轻世代与家庭的周旋,何尝不是反映个体求存于社会的一面镜子?

面对这种分裂——基于“新一代已经没有共识”的多元化基本事实,力图求取一个不同群体之间的公约数,就会像一个丁克族回家面对父母的责难一样,以和解之心,换来又一次溃败。

怎样的人不太会有返乡的困扰?是做出了主流认可选择的人。他的选择在他父母的认知里面,是属于多数人的。职业上,功成名就,或者至少是一个体面的(通常是体制内的)工作;婚姻上,已婚已育(等待日后儿孙绕膝——其实现代社会中儿孙都在身边已经基本不可能)或者至少在奔向婚姻的路上。但是如果在工作上,你选择了自由职业,在婚姻家庭上,你属于少数的那类,不论是LGBTQ或是选择了单身/丁克,你的父母又是一个非常主流和传统的人,比如在广东的潮汕、粤西地区,你又不慎泄露了自己的状态,那今年就不要想着过一个好年了。

这时候,主流之外的人群,如何弥合亲情与观念之间的缝隙?一种是谎言,一种是彻底的逃离,还有一种是暮年的和解。中国家庭的一个常态,就是如《喜宴》一样,把矛盾隐藏在温情脉脉的话语里。

所以对我来说,返乡是每年一次的情感链接,也是再一次丈量自己和故乡距离的过程。这使我想起《回归故里》中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的一段话:“当我们离开家庭和以前的世界(无论如何我们依然属于它们)许久之后‘重回’父母身边时,我们会感受到一种抽离感,无论是在家还是在我们新融入的世界,这种抽离感都会伴随我们。”

年初四的时候,我和一位朋友久别重逢,她出生于湛江,在深圳、北京、美国等地辗转。我说在北京和上海不会觉得是在故乡,你很明确知道自己是异乡人,但回到故乡,那种熟悉感里面也是伴随着陌生的,我们从来都是在此地和彼地之间,在一个记忆的废墟之上。

而所谓的故乡感,最后凝结在特定几个人的身上——在和高中同学重逢去踢球的时候,在推开门,确认父母平安无事,第二天继续聆听他们唠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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