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黛玉的八种悲剧走向,看红楼梦的悲剧艺术

来源:少读红楼 2022-05-23 06:53:25

原标题:从林黛玉的八种悲剧走向,看红楼梦的悲剧艺术

记得多年以前看过一个短篇小说,名为《小径分叉的花园》。小说里提到了一部“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据说拥有一般人难以看懂,但深奥精妙无比的情节。

这部最伟大的小说由于情节逻辑失调,通常被认为是一部没有完成的七颠八倒的手稿,因为多处情节无法自洽,甚至出现了“主人公在第三章去世,却在第五章又活过来”这类谬误,但其实它的内核却是希望展现时间的兼容和诡谲:在无数的平行世界里,角色的人生或许有无数的可能。

其实说起“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至少在中国来说,很少有人不会想起红楼梦。巧合而又似乎必然的是,红楼梦的其中一个侧面,正是反映了上文中这部“七颠八倒”的小说希望表达的中心思想。

同样一个人物,如果她出身富家会怎样?如果她出身贫贱又会怎样?如果她抗争命运会怎样?如果她逆来顺受又将如何?令人叹服的是,尽管反映如此哲学而抽象的问题,红楼梦却没有沦为七颠八倒的手稿,而是形成情节几乎真实到严丝合缝的鸿篇巨著;令人扼腕的是,尽管表现了时空的兼容和无数可能,红楼梦对此给出的答案却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影子人物是红楼梦中经常出现的写作手法,利用名字、长相、身段、身世等的相似来塑造与主要人物互为映衬的另一个人物,从另一个维度去丰富角色的形象和经历,红楼梦的这种手法可谓妙趣横生、千变万化。

在红楼梦里,林黛玉的影子人物当属最多。与她同被癞头僧试图度化的香菱、与她长相身材相似的秦可卿、晴雯、尤三姐、龄官、与她身世和性格类似的妙玉、与她名字相似的红玉等等,都是林黛玉形象的不同维度,都是她人生的不同可能。然而这些“影”,却几乎不约而同地走向各种形式的覆灭,鲜有幸存。

与黛玉同为姑苏人氏的香菱,又都在三岁时遇到了希望度化她的癞头和尚。香菱尽管拥有几乎完美的人生开端,却被飞来横祸裹挟,先是被拐卖,又与如意郎君冯渊失之交臂,再受到夏金桂和薛蟠的双重虐待,终致藕枯荷败,香魂返故乡。

晴雯作为黛玉最著名的影子人物,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不光拥有黛玉的眉眼,还拥有黛玉的高傲与纯真。虽然她一步步从赖大的丫头成为宝玉的准侍妾,在童话王国一般的大观园里风生水起,却最终倒在了王善保家的谗言诽谤和王夫人的雷霆手段之下。纵然宝玉为她流泪祭奠,终究芳华永逝,再难追忆。

龄官眼颦秋水眉蹙春山,是黛玉最为相似的影子。她与黛玉同样身有弱疾又热烈痴情,她与贾蔷的凄美爱情故事一直是红学界的热门话题之一。龄官和贾蔷在“情悟梨香院”之后再未出现,结局成谜,有论者认为他们会远走高飞,但也有人认为她可能是病死了。

妙玉可以说是另一个随了癞头僧出家的黛玉。她们同样孤高自许,又同样寄人篱下。妙玉尽管牺牲红尘缘分换得了身体的健康,却仍旧没能逃过命运的拨弄,虽然八十回后遗失,但判词却写得清楚:“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尤三姐的身段面庞与黛玉相似,身份性格却和黛玉大相径庭,是黛玉的一个隐藏较深的影子人物(甚至也可能并非作者有意设置的影子)。尽管共同点较少,二人却有同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品格。尤三姐刚烈决绝,却终于没能敌得过世界的偏见与敌意,自刎于鸳鸯剑下。

秦可卿表字兼美,同为宝钗和黛玉的影子人物。但尽管如此,她却品行有失,与公公贾珍有爬灰丑闻。由于曹公的删改,我们无从知晓可卿究竟是受到胁迫还是本性轻浮,抑或是二人当真有不伦之恋,但可卿作为十二钗中最早领盒饭的角色,显然未得善终,不知她独自在天香楼自尽之时是如何的悲苦。

红玉是黛玉极为重要的影子。她的姓名和才智都与黛玉相似,甚至和黛玉一样能看透“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尽管没有直接且明显的证据,但小红很可能逃过了贾府大厦将倾的危机,获得了自由和爱情。或许以作者赋予她的决断大事的智慧与看透世事的清醒,她能够成为大厦覆亡时的那个幸运儿,成为作者留在红楼世界的一束微弱的希望之光。

叔本华说,世间有三种悲剧,一种由坏人一手促成,一种由阴差阳错巧合造成,而第三种则是由人和人的地位关系造成的必然结果[1]。红楼梦之所以堪称天下奇书,一大原因就是作者的如椽巨笔叙写了一场历史规律导致的必然悲剧。然而,通过对具体人物的影子描写,我相信曹公创造出了世界上的第四种悲剧:不由时空和身份束缚的必然悲剧。

黛玉出身四世列侯书香门第,有许多身份的束缚,更兼身有不足之症,背负着前世“还泪”的使命,寄人篱下无亲无故,唯一的知己宝玉没有担当和能力,这些种种,或许都会被当做黛玉悲剧的原因,给人留下遐想的空间:假如黛玉没有许多束缚会怎样呢?假如黛玉身体健康会怎样呢?假如黛玉父母双全会怎样呢?假如黛玉看上一位有能力的好男儿会怎样呢?是不是这些原因没有了,黛玉就不会面临悲剧?

然而通过影子人物的照应和陪衬,曹公清晰地告诉读者:不可能!

父母双全、家庭美满的香菱,被拐子拐走,受人欺凌一生,最后血竭而死;身体健康的晴雯不过略受风寒留下病根,就在被王夫人撵逐以后迅速凋零;了无牵挂的妙玉虽则追求极致的洁净,最后仍免不了陷于污泥之中;意中人虽然是好儿郎,尤三姐仍然横剑自刎,凄惨而亡;没有小姐身份的束缚,龄官的爱的确更加浓烈和炽热,但她又有多大可能逃过病魔和现实的双重倾轧?

在红楼梦缔造的世界里,不论是列代世家还是小康家庭,不论是自由之身还是奴仆戏子,不论是否有红尘牵绊眼泪与脚步,最终都得到同样的悲剧。

黛玉尽管相思忧虑成疾,却没有孤注一掷为自己抗争,向贾母求得姻缘;虽然心系宝玉,却希望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愿放下身段,沾染尘世的纷扰。这些或许也会成为人们留存希望的地方,如果黛玉愿意牺牲一点尊严,讨好一下王夫人、恳求一下贾母,甚至也学宝钗劝劝宝玉读书做做样子,是不是如此加入一些主观能动性,一切也都会有所不同呢?

曹公也同样利用影子人物的不同人生选择,清晰地告诉读者:不可能!

如果面对命运,毫不犹豫抗争到底,也不过是如尤三姐一般,自刎以后得柳二郎恸哭哀悼;如果逆来顺受,则会像香菱一般,孤苦一生,得不到一丝怜惜和关爱。如果当年面对癞头僧的度化,不予理会,黛玉的还泪悲剧固然无法避免,可是如果听从佛祖的召唤出家修行,也不过如妙玉一样,虽然治好了疾病,却治不好“风尘肮脏违心愿”的命运伏线。

如果在禁锢女子的那个社会里犯了忌讳,固然像秦可卿和尤三姐一样无法善终,可就算守身如玉,也不过与晴雯和妙玉一样,一个被污蔑成狐狸精,遭受精神的凌辱,一个被八十回后不知名的力量裹挟,在肉体上被肆意践踏。

只有一个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小红,也许能够在无尽的黑暗里觅得一丝光明,但也不知道时间再向后推,即便与贾芸长相厮守,多年后的她是否也会从简便利落、俏丽甜静的无价宝珠,成为那个宝玉最看不上的死鱼眼睛呢?

黛玉只有一个,悲剧却有无数种。这不免给人一种宏大的沉重与压抑之感,这样的悲剧无处可逃,无法疗愈和纾解。这八位女子都是聪慧灵秀、剔透洒脱,面对生活的黑暗与现实的逼迫,她们即使柔弱如芦苇,却都宁折不弯,绝不谄媚逢迎,低头退让。但在曹公的笔下,她们无论如何辗转,如何抉择,都被世界的绞肉机无情地倾轧和毁灭,几乎无人生还。

实际上这是一种人生必然的悲剧。即如黛玉和红玉所见,人生有聚必有散,每个人自身也必然从青春少艾走向或早或晚的死亡。即便在盛世之下,贾府不致倾颓,宝玉也顺利迎娶了黛玉,难道大观园就能长久地保持它鼎盛时期的繁花似锦吗?

小姐和丫鬟必然会成为夫人和婆子,青春容颜注定被皱纹浸染,相聚的欢宴也终有一天会变成泛黄的回忆。更何况红楼梦的取景并非盛世,而是飞鸟各投林之前的末世。在这样的历史悲剧笼罩之下,本来的人生悲剧由凄凉转为凄厉。这样的悲剧由人生的必然和社会的必然共同缔造,的是字字血泪,无处可躲,无法可想,无可奈何。这种悲剧感过于强烈和苍凉,以至于人们甚至宁可逃避,“少不读红楼”,也无法真正面对和释怀。

红楼梦八十回后遗失,我们或许永远看不到曹公对于这个悲剧的最终破解。也许释然,也许了悟,也许终于也无法排遣,曹公的心路,我们无从得知。或许唯有从每个人自己的生命中感悟这个人生的悲剧,方能得超然与自在吧。

[1]熊元义,余三定.论叔本华的悲剧观[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02):45-49.

作者:泥娃娃,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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